南辕北辙

时间凝滞了一秒。空气里漂浮的金属碎屑和机油分子似乎都僵住了。

哈立德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又被一股迅猛的怒意冲刷回来。那怒意里掺杂着更多的东西：被最亲密血亲骤然背刺的惊悸，对“退路”二字本能的、最深恶的拒斥，以及一种被这荒谬预言狠狠冒犯的震骇。稳固如磐石的王国，恩爱不渝的妻子，备受期望的继承人……一切完美的图景在这句话面前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Khalas! （够了！）” 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斩截。几乎在同一瞬间，他的手已经挥了出去。“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胡言乱语！是谁教给你的这些……这些谵妄？！”

并非全力的掴击，更像是一种被极度震惊和愤怒驱动的、条件反射式的惩戒。动作甚至带着点旧式长辈教训孩童的僵硬格式。巴掌落在拉希德脸颊上，发出不算清脆也不算沉闷的一声“啪”，力道控制在不真正造成伤害、但足以留下短暂红痕和灼痛感的程度。一枚戴在小指上的、传承已久的家族印章戒指冷硬地擦过皮肤。

拉希德的头被打得偏过去几度。几缕黑发垂落，遮住了他瞬间的眼神。他没有吭声，也没有去捂脸，只是维持着那个偏头的姿势，像是在默默丈量这一巴掌传递过来的所有信息：父亲的震怒，其下深埋的恐惧，以及这反应的速度和强度——完全，丝毫不差地，落入了他的预料。预想中的辩解或恐惧并未出现。

拉希德慢慢转回脸，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甚至没有因为挨了一巴掌而泛起丝毫涟漪。他抬手，指尖极轻地碰了碰发烫的脸颊，动作里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检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表面温度。

“没有人教我，父亲。”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比刚才更缺乏起伏，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断言和此刻脸上的指痕都只是程序运行中一段微不足道的代码，“是我自己看到的。”

“看到？你看到什么？！”哈立德的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环视这个冰冷、空旷、充斥着金属和机油气味的地下空间，感觉像闯入了一个不属于他认知范围内的异教徒巢穴。那些覆盖着防尘布的轮廓，那些板条箱里奇形怪状的零件，此刻都散发出一种不祥的、叛逆的气息。

“看到裂痕。”拉希德的视线越过父亲，投向远处一台被支架悬起的、布满锈蚀和撞击痕迹的RX-7全损车壳，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是用眼睛，是用计算。任何结构都有其应力极限和疲劳周期。家族，国家，权力联盟……数学模型不会说谎。峰值过后，衰减是必然。外部依赖度过高，内部冗余系统僵化，变量一旦超出可控阈值……”

“住口！”哈立德打断他，一种更深的不安攫住了他。不是因为儿子话语里那些他半懂不懂的术语，而是那副完全抽离了情感、仅仅在进行冰冷推演的神态。这比顶嘴或叛逆更令人心悸。他宁愿看到愤怒，看到委屈，而不是这种……这种仿佛在解剖一具无关紧要尸体的冷静。“我不想听你的这些……疯子的算式！你的责任是学习如何继承和守护，不是在这里像个……像个末日预言家一样摆弄这些废铜烂铁！”

几秒死寂，哈立德猛地收回手，仿佛那手也沾染了某种不祥。

“一派胡言！” 他斥道，声音比刚才更高，却透出一丝竭力维持威仪的虚浮，“Astaghfirullah （我向安拉求恕）！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家族退路？你的舌头是被恶魔挟持了吗？我们家族蒙受主恩，根深叶茂，你所见的一切，” 他手臂猛地一挥，划过头顶冰冷的灯光、脚下光滑如镜的地坪、远处覆盖着防尘布的庞大机械，“这稳固的一切，在你口中就是要准备轻飘飘的‘退路’？你的智慧就是用在这种渎神的臆测之上？”

愤怒的浪潮拍打过最初的高峰，开始显露出底下嶙峋的、更多的是困惑与受伤的礁石。“你……你太令我失望了，拉希德。我以为你只是……性情不同，专注于机械是种天赋。但我从未想过你的脑子里竟装着如此……消极、悖逆的念头！” 他摇着头，像要甩掉某种粘稠的不安，“你需要静思，需要向伊玛目请教，需要明白什么是感恩，什么是忠诚！”

拉希德慢慢地、慢慢地转回脸。那红痕在他过分平静的苍白脸颊上显得格外醒目，像一道不小心蹭上的朱砂，而非惩戒的印记。他的眼神重新抬起，里面那层纵深的滤镜似乎更厚了，将所有情绪过滤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漠然的承受。

他什么也没辩解。没有坚持那惊悚的预言，没有反驳“渎神”的指控，甚至对“失望”一词毫无反应。他只是微微垂下视线，用一种刻意收敛了所有棱角的、近乎顺从的语气低声说：

“Forgive me, Father.（请原谅我，父亲。）” 声音平直，听不出丝毫忏悔的温度，倒像完成一个必要的程序。“是我……最近沉迷这些图纸和零件，思绪有些混乱。说了不该说的蠢话。”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般拂过工作台上一个光滑的转子模型。“您说得对，我不该胡思乱想。”

这突如其来的、干巴巴的认错，像一盆温水，浇在哈立德熊熊燃烧的怒焰上。火苗嗤嗤作响，势头骤减，却冒出更多令人窒息的烟雾和困惑。一拳打进了棉花里，不，是打进了一团精心调配的、成分不明的缓冲材料里。儿子脸上那过于迅速的服从，和他之前那句石破天惊的预言，形成了另一种让人极度不适的割裂。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再说出来。斥责他胡思乱想？鼓励他多虑了？似乎都不对。

哈立德瞪着他，胸口堵着的那团气既无法痛快吐出，也无法咽下。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训斥些什么——关于他的态度，关于这份“沉迷”的危险性，关于他必须停止这个荒唐的地下项目——但看着拉希德那副油盐不进、仿佛瞬间关闭了所有接收通道的样子，所有更严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最终，他只是重重地、带着一丝疲惫的恼怒哼了一声。

“收拾干净这里！然后立刻回宫里去！” 他命令道，声音恢复了酋长的威严，却底氣不足，“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过来捣鼓这些……这些引发邪念的东西！”

说完，他猛地转身，长袍下摆带起一阵急促的风，大步离开了车库。沉重的隔音门在他身后合上，发出一声闷响，将那片充斥着冰冷金属和未解之谜的空间，重新还给孤身一人的少年。

门关上的瞬间，车库顶棚的灯光似乎闪烁了一下，电流声微弱地嘶鸣。

拉希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听着父亲远去的脚步声最终被完全隔绝。

他缓缓抬起手，用指关节极其轻地碰了碰自己发烫的脸颊，那里，戒指的坚硬轮廓留下了一道细微的压痕。他的眼神落在面前那台精密的转子引擎上，瞳孔深处，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计算得逞后的冷光，悄然滑过。

“蠢话……”他无声地翕动嘴唇，重复着父亲刚才的用词，像在品味一个无关紧要的音节。

远处，一块厚重的防尘布下，某个轮廓显然不是任何已知型号的汽车发动机。几根粗壮的线缆从布幔边缘延伸出来，悄然没入地板之下，连接向更深、更幽暗的所在。空气里，那若有似无的、高频电流的嗡鸣声似乎变得更清晰了一些。

那句刻意抛出的、指向“家族”本身的惊悚预言，成功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父亲，包括可能存在的其他耳朵——牢牢吸附在了“叛逆”、“渎神”、“少年狂妄”这些肤浅的标签上。没有人会再去深究，他真正要打造的“退路”，究竟需要多快的速度，又究竟要避开（或者激起）何等庞大、何等恐怖的毁灭洪流。更不会有人意识到，那些看似核心的RX-7和转子引擎，或许也仅仅是为另一个更深、更暗的计划提供动力的外壳和烟雾。一个沉迷古怪爱好、偶尔会说些骇人听闻蠢话的、对比起来有些内向的次子——这个形象被进一步固化，甚至更加安全了。反向试探成功。视线，被完美误导。

脸上的红痕还在微微发热，提醒着他界限的存在，以及……跨越界限的必要。

他需要更快。快过所有即将到来的风暴，快过子弹，快甚至过退路本身的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