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砾在无休止的风中打着旋，撞在镀金的窗框上，发出细碎又顽固的窸窣声。水晶宫般的宫殿群匍匐于阿布扎比眩目的白日下，每一道折射都透着被精心计算过的富足与平静。宫内，冷气无声奔流，将四十三度的狂暴隔绝在外，只留下一种接近无菌的凉。

哈立德·本·穆罕默德·阿勒纳哈扬酋长放下批阅文件的镶金钢笔，指腹按了按眉心。一份与东方某国新签的巨型能源合作框架协议墨迹未干，躺在一旁，象征着又一个外交与财政上的绝对胜利。桌角精致的银相框里，是他与妻子和两个十六岁儿子的合影，背景是私人绿洲，水光潋滟，绿意逼人。妻子柔弱的笑容像一层薄纱，覆盖着某种无法言说的疲惫，但这无损画面的完美。他的国家，他的家庭，一如这宫阙，坚固，辉煌，理应永恒。

视线掠过相框，落在窗外。远处，法赫德——他的长子，正送走几位欧洲来的年轻贵族访客。少年身姿挺拔，穿着剪裁极佳的传统长袍，笑容的弧度、挥手告别的姿态，无一不契合着教科书般的得体与威严。哈立德唇角泛起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满意。标杆。他是一切期望的具象化。

而拉希德……

目光下意识地搜寻。终于在庭院最僻静一角，一株被精心养护的耐旱植物投下的稀薄阴影里，找到了次子。少年靠着凉沁的大理石柱，微低着头，指尖在一块极薄的平板屏幕上快速划动，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某种机械结构的三维图纸。他那张与法赫德轮廓相似却气质迥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阳光落入他眼底，却像被吸入了某种深潭，激不起半点波澜，只有一层恒久的、近乎疏离的镇静。他对周遭的奢华与人际，似乎永远隔着一层无形的滤镜。

哈立德轻轻吁了口气。两个孩子，同样健康，同样接受了最顶尖的教育，同样在他无限的疼爱里长大，却像奔流在同一河床下的两道暗涌，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沉默而固执地前行。割裂感早已存在，只是被日常的温情与巨大的财富柔光所模糊。

直到那份生日礼物。

十五亿美元，一次放任，也是一次无声的观察。

法赫德的庄园车库以惊人的速度被填满。帕加尼的鸥翼，布加迪的咆哮，科尼塞克的闪电线条……每一辆都是工业与艺术的顶级献媚，如同他长子的徽章，耀眼，夺目，符合一切预期。

而拉希德……

消息是宫廷总管以一种近乎崩裂的镇定，低声汇报的。少年动用了一部分资金，在远离皇室核心区、靠近沙漠边缘的某个废弃石油设施下方，秘密建造了一个规模骇人的地下结构，主体是一个符合最高防爆标准、恒温恒湿的车库。这已足够令人错愕。但紧接着，他用一部无法追踪的卫星电话，直接接通了广岛马自达总部的某个高层线路。

“我是拉希德·阿卜杜勒·阿齐兹·伊本·阿勒纳哈扬。”

据说线路那头先是一阵死寂，随后是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紧接着是手忙脚乱的杂音，和迅速切换成的、带着明显谄媚与试探的英语，热情推介起为中东王室特制的、镶金嵌钻的豪华SUV车型。

少年用一口冷冽无波的流利日语打断了对方。

“不。不要任何定制内饰。我要你们立刻准备运送：RX-7 FD3S，Type RZ版本，全新库存车，五辆。同型号，事故全损车，二十辆。13B-REW转子引擎，全新，三十具。所有相关转子套件、变速箱、ECU，按清单数量，三倍备货。七十二小时内，货运清单必须确认。付款凭证会随后送达。”

没有寒暄，没有解释，只有一串精确到冷酷的数字和术语，砸得电话那头和偷听到内容的宫廷侍从目瞪口呆。消息传回宫殿，连地毯上千年传承的繁复花纹似乎都惊愕得扭曲了。

哈立德挥退了总管，独自在书房坐了很久。窗外，夕阳正将沙漠和海洋染成一片壮丽的血红，如同熔化的黄金与烈焰一同倾泻进地平线。那份新签的协议安静地躺在桌上，国家的基石似乎从未如此稳固。但他胸腔里，某种冰冷的、细小的裂隙正在无声蔓延。他想起拉希德那双总是过于平静的眼睛，想起他图纸上那些复杂冰冷的线条，想起他索要的那些……破烂（全损车？转子零件？那是什么？）。

一种极其陌生的不安，最终驱使他走向宫殿西翼，那片属于拉希德的、通常过分安静的区域。

没有护卫，没有仆人。一扇厚重的隔音门虚掩着。他推开。

巨大的空间里灯火通明，却空旷得近乎荒凉。没有奢华的装饰，只有冰冷的合金工作台、闪烁的电脑终端，以及一排覆盖着防尘布的庞大轮廓，散发出新漆和金属的冷硬气味。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息：高级润滑油的腻香，新橡胶的微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沙漠的干燥尘土味。

拉希德背对着门口，站在一个打开的板条箱前。箱子里是某种布满散热鳍片的银亮金属机械，结构精密而奇特，与他的身形形成一种突兀的对比。他手里拿着一块形状古怪的金属件，正就着强光仔细审视，眼神专注得像在解读一件上古圣物。

哈立德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的气味刺得他鼻腔发涩。他开口，声音在过于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发闷，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惶惑。

“…我的儿子。”

拉希德动作顿住，但没有立刻回头。

哈立德艰难地选择着词汇，试图理解这超乎所有想象的情景：“你……建了这个地方，然后……打电话去日本，要了一堆……撞毁的废铁和零件？”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固有认知框架碎裂的细微声响。“你究竟是在打造什么？”

拉希德缓缓转过身。那块银亮的转子在他手中，反射着顶灯冰冷的光斑，像一颗沉默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心脏。

“或者说…”哈立德的声音干涩，最终问出了那个盘桓心底最深的不安，“你在为什么……做准备？”

拉希德抬起眼。那双总是隔着一层滤镜的眼睛，此刻清晰地迎上父亲的目光，里面没有丝毫波澜，没有少年应有的狂热或虚饰，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洞彻与平静。

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