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的夏末，阳光依旧慷慨得有些奢侈，透过稀疏的云层，在布达拉宫金顶上投下耀眼的光斑。转经道旁的老柏树影婆娑，空气中弥漫着酥油混合着干燥尘土的味道，偶尔有穿藏装的老人摇着转经筒走过，口中低吟着六字真言，节奏缓慢而悠长。
洛松卓嘎背着半旧的帆布包，刚从自治区图书馆出来。包侧袋里露出一本摊开的《西藏宗教史》，书页边缘被阳光晒得微微发卷。她今天没课，原本想找些关于本地传统建筑纹样的资料，却被一本介绍敦煌吐蕃文献的书勾住了脚步，一坐就是大半天。
走到大昭寺附近的街角，她停在一家甜茶馆门口，犹豫了几秒。阿妈早上做的糌粑还剩一些，但阳光晒得人有些渴，甜茶的香气像只温顺的小手，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
“阿佳，来一壶甜茶，小壶的。”她用藏语对老板娘说，声音清润，像山涧里流过鹅卵石的水。
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卓嘎解开藏青色外套最上面的扣子，露出里面简单的白色T恤。她有一头浓密的黑发，今天松松地编了一条长辫，垂在背后，发尾系着一小截红色的丝线。皮肤是高原人特有的健康麦色，眼眸亮得像纳木错的湖水，看人时带着点不设防的澄澈。
她刚端起茶杯，指尖触到温热的玻璃杯壁，窗外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背着巨大登山包的年轻人站在路边，似乎在争论着什么，其中一个男生的声音格外突出，带着点焦急的普通话：“……不是说就在这附近吗？导航怎么又不动了？”
卓嘎下意识地抬眼望去。那男生个子很高，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冲锋衣，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乱，鼻尖和脸颊因为日晒微微发红。他手里举着手机，屏幕亮着，眉头紧锁，正低头跟同伴说着什么，侧脸的线条很干净，眼神里带着点茫然，像只迷路的大男孩。
他的同伴们也在七嘴八舌地讨论，声音不大，却在相对安静的街角显得有些热闹。卓嘎听了几句，大概是他们想去色拉寺看辩经，却在巷子里绕晕了方向。
甜茶的热气模糊了玻璃，也模糊了窗外的人影。卓嘎收回目光，抿了一口茶。甜中带咸的味道在舌尖散开，是她从小喝到大的滋味。她其实不太习惯主动和陌生人搭话，尤其是这些看起来和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游客。
但窗外的争论还在继续，那个男生似乎有点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手机被他举得更高，像是在寻找信号。卓嘎看着他站在阳光下，身影被拉得很长，忽然想起去年冬天，自己在成都的街头迷路时的样子，也是这样手足无措，连问路都带着点怯生生的口音。
她放下茶杯，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推开了茶馆的门。
风带着阳光的温度吹过来，拂起她额前的碎发。她走到那个男生面前，停下脚步，尽量让自己的普通话标准一些，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你们……是要去色拉寺吗？”
男生猛地转过头，看到突然出现的卓嘎，愣了一下。他身后的同伴们也安静下来，齐刷刷地看向她。
“啊？是、是啊！”男生反应过来，有些惊喜又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导航好像不太准，找了半天没找到路……”
“从这边走，穿过两条巷子，看到一棵老槐树，往右拐，直走就到了。”卓嘎指了指不远处一条窄窄的巷子口，那里的墙头上探出几枝开得正盛的格桑花，“比导航指的那条路近一些。”
她说话的时候，眼神很认真，带着一种天然的坦诚。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浅浅的阴影。
男生听得很仔细，连连点头：“哦！好的好的，太谢谢你了！我们找了好久，都快绕晕了。”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眼神里的懊恼散去，多了些轻松，“我叫陈志鑫，从上海来的。你呢？”
“洛松卓嘎。”她回答道，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尾音带着一点藏语特有的柔和起伏。
“洛松卓嘎……”陈志鑫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觉得这名字像高原上的歌声，和他习惯的那些名字都不一样。他又笑了笑，语气真诚，“真的太感谢你了，不然我们可能要在这儿耗一下午。”
“不客气。”卓嘎摇摇头，往后退了一小步，“那你们快去吧，再晚一点，辩经可能要结束了。”
“好！好！那我们先走了，谢谢你啊，卓嘎！”陈志鑫挥了挥手，招呼着同伴们，“走了走了，跟着这位……同学指的路走！”
他们一行人朝着卓嘎指的巷子口走去，脚步轻快了不少。走了几步，陈志鑫又回过头，朝着还站在原地的卓嘎，再次用力挥了挥手。
卓嘎也轻轻抬手，算是回应。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拐角，她才转身走回茶馆。阳光依旧灿烂，风里似乎多了一丝格桑花的香气。她重新坐下，端起茶杯，发现甜茶还是温热的。
刚才那个叫陈志鑫的男生，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很亮，像她家乡草原上夜晚的星星。
卓嘎喝了一口茶，心里这么想着，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了一下。她并不知道，这次短暂的相遇，会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未来的日子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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