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下午四点,埃琳娜准时到了。
她带来一个巨大的化妆箱,还有两个助手。温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任由她们摆布——修眉,打底,画眼线,做头发。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只有化妆刷扫过皮肤的轻微声响,和卷发棒加热时发出的嗡嗡声。
五点,造型完成了。
温清站在落地镜前,看着里面的自己。深蓝色的西装妥帖地包裹着身体,白衬衫的领口挺括,银灰色的领带系得一丝不苟。头发被梳到额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脸上化了淡妆,遮住了眼下的青色,嘴唇上了薄薄一层润唇膏,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
像一个……体面的、上流社会的Omega。
但温清觉得,镜子里的人很陌生。不像他自己,倒像个精心打扮的人偶。
“很好。”埃琳娜满意地点头,“洛总眼光不错,深蓝色确实适合你。”
她拿出一对袖扣——白金材质,镶着细小的蓝宝石,在灯光下泛着低调的光泽。
“这是洛总准备的。”埃琳娜帮他戴上,“很配这套西装。”
袖扣冰凉,贴在手腕内侧的皮肤上。温清低头看了看,那抹蓝色很干净,像深海,也像……洛渊的眼睛。
五点半,洛渊回来了。
他今天穿了黑色的三件套西装,白衬衫,深灰色领带,领带上别着一枚简洁的白金领带夹。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起,露出轮廓分明的脸。眉眼在灯光下显得很深邃,很冷峻,像一座遥不可及的冰山。
他走进客厅,看见温清,脚步顿了顿。
温清紧张地攥紧了手指。他看见洛渊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移开,转向埃琳娜。
“好了?”洛渊问,声音很平静。
“好了。”埃琳娜点头,“很完美。”
洛渊“嗯”了一声,走到温清面前,低头看他。距离很近,温清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青柠气息,混合着一点淡淡的雪松古龙水。
“紧张?”洛渊问。
温清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小声说:“有、有一点……”
“不用紧张。”洛渊说,声音比平时温和了些,“跟着我就行。”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整理了一下温清的领带。动作很自然,很轻,像做过无数次一样。
温清浑身一颤,手指攥得更紧了。
“走吧。”洛渊收回手,转身往外走。
温清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
车子驶向城西的别墅区。越往里走,环境越安静,道路两旁的梧桐树越高大。天色渐暗,路灯一盏盏亮起,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最后,车子停在一扇巨大的铁艺门前。门自动打开,车子缓缓驶入。温清看见一片宽阔的草坪,草坪中央有一个喷泉,喷泉旁种满了玫瑰——这个季节,玫瑰已经谢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
草坪尽头,是一栋三层高的白色欧式建筑。灯火通明,窗户里人影绰绰,隐约能听见音乐和谈笑声。
洛家老宅。
温清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呼吸困难。
车子停在主楼门口。穿着制服的侍者上前拉开车门,洛渊先下车,然后转身,向温清伸出手。
温清看着那只手,犹豫了一秒,然后把自己的手放上去。洛渊的手很稳,掌心温热,轻轻握住他的,扶他下车。
手指交握的瞬间,温清感觉到洛渊的手指收紧了一瞬,然后又松开,但没放开。
他就这样牵着他,走进那座灯火通明的大宅。
玄关很大,铺着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砖。头顶是巨大的水晶吊灯,光芒璀璨,晃得人睁不开眼。空气里有香水、雪茄和食物的混合气味,还有……各种各样陌生的、混杂的信息素气息。
温清下意识地往洛渊身边靠了靠。
洛渊察觉到他的动作,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小渊回来了!”
一个热情的声音响起。温清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酒红色丝绒长裙的女人走过来。她大约五十岁,保养得很好,妆容精致,笑容满面,但眼神很锐利,像刀片。
是李琰。洛华的情人,洛渊的后妈,洛泽的母亲。
“李姨。”洛渊微微颔首,声音很平静,但温清听出了那平静下的冷淡。
“这位就是温清吧?”李琰的目光转向温清,上下打量着他,笑容更深了,“真是俊俏的孩子。小渊眼光不错。”
温清僵硬地点头:“您、您好……”
“好好好,快进来吧。”李琰侧身让开,“你爸在书房等你呢。温清是吧?先去客厅坐坐,我让人给你拿饮料。”
“不用了。”洛渊开口,声音依旧平静,“他跟我一起去。”
李琰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也好,也好。那你们快去吧,别让你爸等急了。”
洛渊没再说话,牵着温清往楼上走。楼梯是旋转式的,铺着深红色的地毯,踩上去没有声音。墙上挂着很多油画,大多是风景和肖像,温清匆匆扫过,看见一张洛渊小时候的照片——大约五六岁,穿着小西装,表情很严肃,眼神很冷,不像个孩子。
书房在二楼尽头。洛渊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进来。”
推开门,书房很大,三面墙都是书柜,堆满了书。窗前摆着一张巨大的红木书桌,一个男人坐在书桌后,背对着他们,看着窗外的夜色。
是洛华。
“爸。”洛渊开口,声音很平静。
洛华转过来。他是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头发花白,但梳得一丝不苟。五官和洛渊有六七分相似,但更严肃,更冷硬。他穿着深灰色的中山装,手里拿着一支雪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表情。
“回来了。”洛华的目光在洛渊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转向温清,“这位是?”
“温清,我先生。”洛渊说,语气自然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洛华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是示意他们坐下。温清在洛渊身边坐下,手指紧紧攥着衣角。他能感觉到洛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刀片,在评估,在审视。
空气很安静,只有钟摆嘀嗒嘀嗒的声音,和雪茄燃烧时细微的滋滋声。
“听说你最近在收购城西那块地。”洛华终于开口,声音很低沉,“进展如何?”
“顺利。”洛渊说,“下个月签合同。”
“傅家的事,处理干净了?”
“嗯。”
“那就好。”洛华点点头,吸了一口雪茄,“做事要干净利落,别留后患。”
“知道。”
对话很简单,很冷淡,像两个生意伙伴在谈公事。没有父子间的温情,没有久别重逢的感慨,只有冰冷的、公事公办的交流。
温清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皮鞋擦得很亮,能看见头顶吊灯的倒影。
“温清是吧?”洛华忽然转向他。
温清浑身一僵,抬起头:“是、是我。”
“在S大读书?”
“……嗯。”
“学什么?”
“金、金融。”
洛华点点头,没再问。他转向洛渊:“今晚的客人很多,有不少是你爸的老朋友。去打个招呼,别失了礼数。”
“知道。”洛渊站起身,“那我们先出去了。”
洛华“嗯”了一声,又转回去,继续看着窗外。
洛渊牵着温清走出书房,轻轻关上门。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
“您……没事吧?”温清小声问。
“没事。”洛渊说,声音很平静,“走吧,去楼下。”
楼下客厅里已经来了很多客人。穿着华丽的男男女女端着酒杯,在柔和的音乐中低声交谈。洛渊和温清一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小渊回来了!”
“这位就是温先生吧?真是年轻有为啊。”
“郎才女貌,郎才女貌……”
不断有人上来打招呼。洛渊游刃有余地应对着,每次都会简单介绍一句“这是我先生温清”,然后巧妙地把话题引开。
温清像个精致的挂件,安静地挂在洛渊身边。他努力微笑,点头,说“您好”和“谢谢”,但每一分钟都像在受刑。
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好奇的,探究的,评估的,不屑的。能听见那些窃窃私语——
“听说是个私生子……”
“温家那个破产的傅家,就是他原来的家吧?”
“洛渊怎么会娶这种人……”
“说不定有什么隐情呢……”
温清攥紧了洛渊的手,指尖冰凉。
“不舒服?”洛渊侧过头,低声问。
温清摇摇头,咬着嘴唇。
“再坚持一下。”洛渊说,声音很轻,“很快就结束了。”
他们继续在客厅里移动。不断有人上来敬酒,洛渊都礼貌地接过,但只浅尝辄止。温清也收到几杯,但他不会喝,洛渊都替他挡了。
“小渊,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一个穿着藏青色西装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他是洛华的老朋友,姓陈,做房地产的。
“陈叔叔。”洛渊微微颔首。
“这位就是温清吧?”陈总的目光转向温清,笑容满面,“听说你在S大学金融?巧了,我儿子也在S大,今年大三。改天介绍你们认识,年轻人多交流交流。”
温清僵硬地点头:“好、好的……”
“小渊啊,”陈总转向洛渊,压低声音,“你爸最近身体不太好,你多回来看看。家里……还是需要你的。”
洛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知道了。”
“那就好,那就好。”陈总拍拍他的肩,“那你们聊,我去那边打个招呼。”
他走了。洛渊站在原地,沉默了几秒,然后牵着温清往露台走。
露台上人很少,夜风很凉。温清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部,稍微缓解了胸口那股窒闷感。
“累吗?”洛渊问。
温清点点头,声音有些哑:“有、有点……”
“再待半小时,我们就走。”洛渊说。
“……好。”
两人并肩站着,看着脚下的花园。夜色里,花园的轮廓模糊不清,只有路灯在黑暗中投下一小片昏黄的光晕。
“洛先生。”温清忽然开口,声音很小。
“嗯?”
“您父亲他……”温清犹豫了一下,“他好像……不太喜欢我。”
洛渊转过头,看向他。夜色里,温清低着头,侧脸在远处灯火的映照下明明灭灭,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脆弱,又固执。
“他不是不喜欢你。”洛渊说,声音很平静,“他是不喜欢任何人。”
温清愣住了。他抬起头,看向洛渊。
洛渊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夜色里,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事:“他这辈子,只爱他自己。我母亲,我,李琰,洛泽……对他来说,都只是工具,是筹码,是炫耀的资本。”
温清的心脏揪了一下。他想说什么,但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
“所以,”洛渊转过头,看向他,“你不用在意他的看法。他喜不喜欢你,不重要。”
温清盯着洛渊,看着那双沉静的眼睛,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很疼。
为洛渊疼。
为他那个冰冷的、没有温度的家疼。
为他那些不为人知的、沉默的伤口疼。
“那……”温清小声问,“您母亲呢?她……还好吗?”
洛渊沉默了很久。久到温清以为他不会回答,久到温清以为他生气了。
但最后,洛渊开口了,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夜色里。
“她在国外,很好。”他说,“比在这里好。”
温清点点头,没再问。他伸出手,轻轻握住洛渊的手。
洛渊的手很凉,像今晚的夜风。但温清的手很暖,像一个小小的暖炉。
洛渊的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挣开。他只是任由温清握着,任由那点微弱的温暖,从指尖传来,慢慢蔓延。
夜风很凉,但两人交握的手,很暖。
像深冬里,唯一的一点火光。
许久,洛渊轻声说:“回去吧。外面冷。”
“……好。”
两人回到客厅。宴会已经进行到后半段,有些客人开始告辞。洛渊带着温清,又和几位长辈打了招呼,然后走向洛华。
“爸,我们先走了。”洛渊说。
洛华正和一个老朋友聊天,闻言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点点头:“嗯。路上小心。”
没有挽留,没有叮嘱,只有一句客套的“路上小心”。
像对陌生人。
洛渊微微颔首,牵着温清转身离开。走出玄关,走下台阶,坐进车里。
车门关上的瞬间,温清松了口气,整个人瘫在座位上。
“累了?”洛渊问。
“……嗯。”温清点头,声音有些哑,“像打了一场仗。”
洛渊没说话,只是示意司机开车。车子缓缓驶出洛家老宅,铁艺门在身后缓缓关上,将那座灯火通明的白色建筑,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温清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色。路灯的光晕连成一条流动的光带,像一场模糊的梦。
“洛先生。”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嗯?”
“谢谢您。”温清转过头,看向他,“谢谢您……带我回来。”
洛渊转过头,看向他。车厢里很暗,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路灯,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那双总是很沉静的眼睛里,此刻映着一点微弱的光,像深海里浮起的星光。
“不用谢。”洛渊说,声音很轻,像一声叹息,“是我该谢谢你。”
谢我什么?
温清想问,但没问出口。他只是看着洛渊,看着那双眼睛里的星光,忽然觉得……今晚的一切,好像也没那么糟糕了。
至少,他们一起回来了。
至少,他们还在一起。
车子驶入小区,停在地下停车场。两人下了车,坐电梯上楼。电梯镜面里映出两人的身影——一个挺拔冷峻,一个纤细安静,站在一起,像两棵并肩生长的树。
回到家,温清脱掉外套,解开领带,整个人瘫在沙发上。礼服很合身,但穿着还是累,像一层无形的枷锁。
“去换衣服吧。”洛渊说,声音有些哑。
温清点点头,走进房间,换下礼服,穿上柔软的睡衣。走出来时,洛渊已经换了家居服,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杯水。
“喝点水。”他把另一杯水递给温清。
温清接过来,小口喝着。水温正好,不烫不凉。
“今晚……”洛渊忽然开口,但没说完。
温清抬起头,看向他。
洛渊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灯光下,他眼下的青色很明显,嘴唇有些干,看起来……很累。
温清的心揪了一下。他放下水杯,轻声说:“您……也累了吧?早点休息。”
洛渊睁开眼,看向他。那双眼睛里有很多温清看不懂的情绪——疲惫,冷淡,还有一点……别的什么。
“嗯。”他点点头,站起身,“你也早点睡。”
“好。”
洛渊转身上楼了。温清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忽然想起什么。
他站起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牛奶,倒了一杯,放进微波炉加热。一分钟后,牛奶热好了,他端着杯子走上二楼。
书房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点灯光。温清敲了敲门。
“进来。”
推开门,洛渊坐在书桌后,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但没在看。他抬起头,看见温清手里的牛奶,愣了一下。
“给、给您。”温清把牛奶放在桌上,小声说,“热牛奶……助眠。”
洛渊盯着那杯牛奶看了几秒,然后抬眼看向温清。Omega穿着浅灰色的睡衣,头发有些乱,眼睛很亮,像两汪清澈的泉水。
“谢谢。”他说。
“不、不用谢。”温清的脸有点红,“那、那我先出去了。您早点休息。”
他转身要走,但洛渊叫住了他。
“温清。”
温清转过身。
洛渊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距离很近,温清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青柠气息,混合着一点淡淡的酒气。
“今天……”洛渊顿了顿,声音有些哑,“谢谢你陪我。”
温清愣住了。他看着洛渊,看着那双沉静的眼睛,看着里面自己的倒影。
然后,他摇了摇头。
“是、是我该谢谢您。”他说,声音很小,但很清晰,“谢谢您……带我回家。”
洛渊沉默了。他看着温清,看了很久。久到温清以为他会说什么,久到温清以为他会做些什么。
但最后,洛渊只是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嗯。”他说,“睡吧。”
“……好。”
温清走出书房,轻轻带上门。靠在门板上,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打鼓一样,咚咚咚的,响得厉害。
他能闻到自己身上,那股淡淡的、交融的青柠与白桃气息。
像某种温柔的烙印。
像某种无声的宣告。
而他在这个宣告里,心甘情愿。
书房里,洛渊站在原地,看着那杯热牛奶。牛奶还冒着热气,在灯光下袅袅升起,像一团温柔的雾。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牛奶很香,很甜,像某种久违的、温暖的东西。
窗外的夜色深沉。
但至少此刻,这座房子里,有两盏灯亮着。
有两个人的呼吸,在轻轻起伏。
有一种陌生的、柔软的温度,在无声中生长。
像深冬的夜,悄无声息地,落下第一场雪。
温柔,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