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湿冷的水汽裹着草木的腥气,黏在人裸露的肌肤上,凉得刺骨。许逸尘、熙漾与明雪三人走出刘家村不过五百步,脚下的青石板路便没了踪迹,只剩被荒草淹没的土路,蜿蜒着扎进西南方向的山林。
明雪指尖的引路蛊虫还在微微颤动,朝着密林深处的方向轻晃,银饰上吸附的妖气,在这荒僻之地竟浓了几分。她刚要开口提醒二人留意周遭,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却突然从左侧的矮树丛后传来——“哐当、哐当”,像是有人拖着沉重的铁链,又像是骨头与石头相撞,沉闷又诡异。
许逸尘瞬间攥紧铜钱剑,剑身的古钱轻响,目光如鹰隼般扫向声音来源处:“小心。”
话音未落,一道青灰的身影便撞开了半人高的荒草,跌跌撞撞地扑了出来。那是个中年汉子,看衣着,分明是刘家村的村民,可此刻他的模样,却早已没了半分活人的气——面色青黑如墨,双眼翻白,只剩眼白死死盯着三人,嘴角淌着黑红色的涎水,指甲长得如鹰爪,泛着乌青的光,脖颈处的皮肉翻卷着,露出森白的骨茬,显然是被咬后尸变的模样。
“是周二!”明雪认出了这人,脸色骤变,“他前日还来学防蛊的法子,怎么会……”
“不是蛊,是尸毒。”许逸尘沉声道,目光落在周二脖颈的咬痕上,那齿印并非蛊虫所致,而是人牙啃噬的痕迹,“他被僵尸咬了,已成了行尸。”
周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四肢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朝着离他最近的熙漾扑来。熙漾反应极快,手腕一翻,腰间的铜钱串便如长鞭般甩出,金光裹着符文抽向周二的面门。“铛”的一声脆响,铜钱撞在周二的头骨上,竟只震得他顿了顿,并未退开,反而被激怒般,嘶吼着再次扑来。
“天师门的符术,对尸煞本就克制,只是这尸毒入体太快,他已成僵,寻常符纸没用!”熙漾一边避让,一边扬手甩出两道镇煞符,符纸贴在周二的胸口,瞬间燃起金光,可那金光只烧了片刻,便被周二身上的尸气裹灭,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明雪站在一旁,袖中滑出数道青绿色的蛊虫,却迟迟未出手。她的本命蛊元气未复,引路蛊又需护着追踪的气息,若是贸然用蛊,怕反被尸气侵染,可眼见熙漾渐渐落了下风,她又急得眉心紧蹙:“熙漾,我用蛊缠他的腿,你趁机破他的天灵盖!”
熙漾本已寻到破绽,听闻明雪要出手,下意识地侧头看了她一眼——她知道明雪的蛊术虽强,却极耗元气,若是被尸气冲了蛊阵,后果不堪设想。这一分神的功夫,周二的利爪已带着腥风扫来,她仓促间侧身躲避,左臂却还是被狠狠抓了一下。
“嗤”的一声,布料撕裂的声响混着皮肉被抓破的钝痛传来,殷红的血珠瞬间涌了出来,不过眨眼的功夫,伤口处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上青黑,尸毒顺着血脉,朝着心口的方向蔓延。
“熙漾!”明雪惊呼出声,青蛊如箭般射出,缠上周二的双腿,却被他猛地挣断,蛊虫落在地上,瞬间化为一滩绿水。
许逸尘见熙漾手臂淌血,青黑之色迅速扩散,平日里冷硬的眉眼瞬间笼上一层戾气。他从未见过熙漾这般狼狈,这个总是伶牙俐齿、带着几分桀骜的天师门天师,此刻捂着手臂,额角渗出汗珠,脸色白得像纸。
那点因烟儿而起的涩意,那点被熙漾调侃的恼意,此刻尽数被怒火取代。他没再留手,周身的灵力如潮水般涌向铜钱剑,剑身的古钱疯狂转动,发出尖锐的破空声,金光汇聚成一道丈长的剑影,直劈周二的天灵。
“嘭!”
一声闷响,周二的头骨被当场劈开,黑红色的脑浆混着尸血溅了一地,他的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荒草被染得发黑,浓重的尸臭混着血腥气,弥漫在晨雾里,令人作呕。
许逸尘收了铜钱剑,几步便冲到熙漾身边,一把攥住她受伤的左臂,指尖触到她肌肤的瞬间,只觉一片冰凉,青黑的纹路已爬到了手肘处。“别动。”他的声音沉得吓人,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竟没了往日的疏离。
熙漾咬着唇,疼得额角的冷汗往下掉,却还是强撑着,想抽回手:“这点伤……不碍事,不过是点尸毒,我天师门有的是解……”
话没说完,便被许逸尘冷冷打断:“闭嘴。尸毒入脉,再拖片刻,你这条胳膊就废了。”
他蹲下身,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倒出几粒黑色的丹药,捏开熙漾的嘴,将丹药送了进去。那丹药入口即化,带着一股辛辣的药味,顺着喉咙滑下去,暂时压住了尸毒蔓延的势头。随后,他又取出一把小巧的银刀,在衣角擦了擦,刀尖抵在熙漾的伤口处,准备放血驱毒。
明雪站在一旁,看着许逸尘的动作,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她从未见过这个寡言冷硬的散修,露出这般急切的模样,他的指尖甚至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显然是真的慌了。“许天师,我这里有苗疆的驱毒蛊,能暂时吸走她体内的尸毒……”
“不用。”许逸尘头也没抬,语气依旧冷硬,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你的蛊刚受过损,尸毒烈,会反噬你的蛊虫。我来处理。”
银刀划破伤口的瞬间,黑红色的血涌了出来,带着浓浓的尸臭味。许逸尘用掌心抵在熙漾的手臂上方,将灵力缓缓渡入她的血脉,逼着尸毒顺着伤口排出。他的动作极轻,却又极稳,平日里握剑的手,此刻竟细致得不像话。
熙漾靠在一棵老树上,看着许逸尘低垂的眉眼,他的侧脸被晨光勾勒出柔和的轮廓,没了往日的冷戾,竟让她觉得有些恍惚。她想开口调侃几句,却因疼和药劲,只觉得头晕,最终只是低低骂了一句:“该死的周二,竟成了这副模样……”
许逸尘没接话,只是专注地给她处理伤口。待黑血渐渐变成鲜红,他才停了手,撕下自己的衣角,将她的手臂仔细包扎好,又摸出一瓶药膏,涂在伤口周围,确保尸毒不会再反扑。
“附近只有刘家村一个村落。”明雪看着地上周二的尸体,脸色凝重,“他既已尸变,说明这附近定然有僵尸窝,或是有更厉害的尸煞。我们现在带着熙漾赶路,太危险了。”
许逸尘抬眼看向西南方向的密林,引路蛊虫还在明雪的指尖微微颤动,可此刻,他却没了继续前行的心思。熙漾的脸色依旧苍白,靠在树上,连站都站不稳,若是继续深入山林,别说找那幕后黑手,怕是连自保都难。
“回村。”许逸尘吐出两个字,语气不容置喙,“先把熙漾的尸毒解干净,再查周二尸变的缘由。若是让尸煞进了刘家村,我们之前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明雪点了点头,她也清楚眼下的情况,只能先折返。熙漾想反驳,却被许逸尘一个眼刀扫过来,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心里清楚,自己此刻的状态,确实帮不上忙,反而会拖累他们。
许逸尘走到熙漾身边,弯腰,背对着她:“上来。”
“我自己能走。”熙漾梗着脖子,不肯服软。
“要么上来,要么我打晕了你扛回去。”许逸尘的声音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尸毒未清,你若强行运功,只会让毒入腑脏。”
熙漾看着他宽阔的后背,终究还是没再犟,伸手搭在他的肩上,被他稳稳背起。许逸尘的背很结实,带着淡淡的草木与铜钱的气息,不同于平日里的冷硬,竟透着几分让人安心的温度。
晨雾渐渐散了,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落在三人身上。许逸尘背着熙漾,脚步稳而缓,生怕颠到她。明雪跟在一旁,提着竹蛊,引路蛊虫安静地伏在她的指尖,不再躁动。
回村的路,比来时慢了许多。熙漾靠在许逸尘的背上,闻着他身上的气息,竟觉得平日里聒噪的蝉鸣,都变得温柔起来。她想,这大概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被人这般照顾,还是被这个嘴硬得像块石头的许逸尘。
“许逸尘。”她低声开口,声音带着几分虚弱,“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谢你。”
许逸尘没回头,只是淡淡道:“我不是为了让你谢。只是不想你死在半路,坏了我们的事。”
熙漾撇了撇嘴,心里却莫名地不气了。她知道,他嘴上说着不好听的话,可行动上,却从未真的不管她。这个散修,终究是心软的,只是把那份柔软,藏在了冷硬的外壳下。
回到刘家村时,村民们还在村口附近忙活,见三人折返,还带着受伤的熙漾,都慌了神。刘三连忙迎上来,见熙漾脸色苍白,手臂还包着纱布,忙道:“许大人,这是怎么了?熙漾姑娘这是……”
“周二尸变,熙漾不小心被抓伤,中了尸毒。”许逸尘言简意赅,“先找间干净的屋子,我要给她解尸毒。任何人都不许靠近,免得被尸气侵染。”
刘三不敢耽搁,连忙领着三人去了自家闲置的一间偏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又烧了艾草,驱散屋内的浊气。许逸尘将熙漾放在床上,又嘱咐刘三,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就连明雪,也被他挡在了门外。
“我需用灵力逼出她体内残留的尸毒,过程凶险,若是被外人打扰,怕是会出岔子。”许逸尘对明雪道,“你去查周二的家人,问问他昨日去了何处,接触过什么人,顺便盯着村口,别让尸煞趁机进村。”
明雪点了点头,知道他是担心旁人分心,便转身去了。偏房内,只剩许逸尘与熙漾两人。
熙漾靠在床头,看着许逸尘忙碌的身影。他先是在屋内布下了驱煞的符文,又取来清水,擦拭了手,然后坐在床边,伸手搭上她的手腕,探查她体内的尸毒情况。
“尸毒已入络脉,需用灵力一点点逼出来。”许逸尘沉声道,“过程会很疼,你忍着点。”
熙漾点了点头,她知道天师门的驱毒之法,远不如散修的灵力逼毒直接,只是这过程,确实如凌迟一般。许逸尘掌心抵在她的丹田处,温和的灵力缓缓涌入她的体内,顺着血脉,一点点追着尸毒的痕迹。
疼,钻心的疼。尸毒像是附骨之蛆,死死缠在她的脉络里,灵力每逼出一分,便牵扯着全身的神经,疼得她浑身发抖,冷汗浸湿了衣衫。她咬着牙,不肯发出一点声音,可额角的青筋,却暴露了她的痛苦。
许逸尘看着她强忍的模样,眉头蹙得更紧。他放缓了灵力的输出,尽量让过程缓和一些,又腾出一只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给她一点支撑。“若是疼得厉害,便喊出来。”
“我才不喊。”熙漾咬着唇,声音都在抖,却依旧犟着,“不过是点尸毒,还难不倒我天师门的人。”
许逸尘没再说话,只是专注地引导着灵力。他的灵力温而韧,像是流水,一点点冲刷着她血脉里的尸毒,将那些黑色的浊气,逼向她手臂的伤口处。时间一点点过去,屋内的艾草燃了一炉又一炉,许逸尘的额角也渗出了汗珠,显然,这般耗损灵力,对他而言,也并非易事。
烟儿端着一碗热粥,站在偏房门外,想进去送粥,却被明雪拦下。“烟儿,许大人正在给熙漾姐姐解尸毒,不能打扰。”
烟儿看着紧闭的房门,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却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那我把粥放在门口,等许大人忙完了,让他和熙漾姐姐喝点。”
她放下粥碗,便默默走了。明雪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紧闭的房门,轻轻叹了口气。许逸尘对熙漾的在意,已远超普通的同伴,只是他自己,或许还未察觉。
屋内,许逸尘终于将最后一丝尸毒逼出熙漾的体内。她的伤口处,再次流出黑血,不过这次,黑血很快便停了,伤口周围的青黑,也渐渐褪去。许逸尘收了灵力,脸色也苍白了几分,却还是先检查了熙漾的脉搏,确认尸毒已清,才松了口气。
“好了。”他站起身,有些踉跄,显然耗损过度,“你好好歇着,我去熬药,喝了药,再休养几日,便无碍了。”
熙漾看着他的背影,他的衣衫已被汗水浸湿,后背的轮廓,竟显得有些单薄。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声道:“多谢。”
许逸尘的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只是淡淡道:“不必。只是不想你死在这里,坏了我们的事。”
说完,他便推门走了出去,留下熙漾一人,靠在床头,看着敞开的房门,唇角竟不自觉地勾了勾。这个嘴硬的散修,就算是关心人,也说得这般不近人情。
许逸尘走到灶房,亲自给熙漾熬药。他虽常年漂泊,却也懂些医术,尤其是驱毒疗伤之法。他仔细地配着药材,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生怕有半点差池。烟儿想过来帮忙,却被他拦下:“我自己来就好,你去看着明雪,别让她忙不过来。”
烟儿看着他认真熬药的模样,心里清楚,他此刻所有的心思,都在熙漾姐姐身上。她攥紧了手中的桃木符,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药熬好后,许逸尘端着药碗,回到偏房。熙漾还靠在床头,见他进来,抬眼看他。他将药碗递到她面前:“喝了。药有点苦,忍忍。”
熙漾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药汁确实极苦,苦得她眉头都皱了起来,却还是咽得干干净净。许逸尘接过空碗,又给她掖了掖被角:“睡一会儿吧。我守在外面,有任何动静,我都能听见。”
熙漾点了点头,倦意袭来,她闭上眼,很快便睡了过去。许逸尘看着她熟睡的模样,脸色依旧苍白,却比之前好了许多。他轻轻带上房门,坐在门外的石阶上,握着铜钱剑,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明雪走过来,递给她一个水囊:“歇会儿吧。熙漾的尸毒已清,暂时无碍。我查过了,周二昨日去了后山的破庙,说是去砍柴,回来后便有些不对劲,只是村里人都没在意,没想到竟会尸变。”
许逸尘接过水囊,喝了一口,目光沉了下来:“后山破庙,怕是藏着尸煞。等熙漾好些,我们便去看看。若是不除了那尸煞,刘家村永无宁日。”
“嗯。”明雪点了点头,“只是那尸煞怕是不简单,周二不过是被咬了一口,便这么快尸变,说明那尸煞的道行,不浅。”
许逸尘没说话,只是看着紧闭的房门,眼底闪过一丝冷戾。不管那尸煞是什么来头,若是敢伤熙漾,他定要让它挫骨扬灰。他并非喜欢熙漾,只是她是同伴,是一起除噬魂蛊的人,他绝不允许自己的同伴,平白受这般苦楚。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刘家村的青石板路上,炊烟再次升起,只是这一次,却多了几分不安。许逸尘坐在石阶上,守着房门,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他知道,这短暂的安宁过后,又是一场恶战。可他不怕,只要能护着身边的人,护着这村子的安宁,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他也不会退。
屋内,熙漾睡得安稳,嘴角微微扬着,像是做了个好梦。或许在梦里,她又在调侃那个嘴硬的许逸尘,又在挥着符纸,意气风发地降妖除魔。而门外的许逸尘,还不知道,他这份不愿同伴受伤的在意,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悄悄生根,只是他自己,还未察觉罢了。
夜色渐浓,刘家村的灯火次第亮起,映着许逸尘的身影,落在地上,长而坚定。他握着铜钱剑,听着屋内熙漾均匀的呼吸声,只觉心头一片平静。捉妖师的路,本就步步惊心,可只要身边有值得守护的人,便纵是刀山火海,也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