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保的书房,不似寻常内务府总管大臣那般堆满账册卷宗,反倒布置得异常清雅。多宝阁上陈设的不是金银玉器,而是各色奇石、根雕、古拙的陶罐,墙上挂着几幅当代不甚出名却笔意疏淡的文人画,案头一尊袖珍山水盆景,苔痕苍翠。他本人正坐在一张宽大的黄花梨书案后,就着明亮的玻璃罩灯,细品着一把紫砂壶中的茶汤,神色恬淡,仿佛窗外渐起的风雨与他全然无关。
直到李志去而复返,持着皇帝第二道更明确、更犀利的手谕,要求调阅近二十年所有涉及前朝器物改作、注销的原始底档时,他那双保养得宜、稳如磐石的手,才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茶盏与盏托发出一声极轻的“叮”。
“李大人辛苦了。”海保放下茶盏,抬起眼,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眼角的细纹里藏着阅尽世事的深邃,“既要查佟府的案子,还要翻这些陈年旧账。皇上追根究底,实乃社稷之福。刘安——”
“奴才在。”掌案太监刘安连忙躬身。
“去,按李大人所列,将广储司六库相关注销、改作底档,尤其是涉及前朝物件的,全部调来,不得有丝毫遗漏。”海保吩咐得从容不迫,甚至带着一丝配合的殷勤,“李大人是奉旨办事,尔等需全力协理,不可怠慢。”
“嗻。”刘安退下,步伐依旧稳当,但背影似乎比上午更紧绷了几分。
李志拱手:“有劳海公公。”
“分内之事。”海保抬手示意李志落座,甚至亲自为他斟了杯茶,“李大人年轻有为,深得圣心,此番清查积弊,雷厉风行,令人敬佩。只是……”他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和,“内务府所辖,多是琐碎陈年旧事,器物繁多,流转变迁,年深日久,有些记录难免疏漏模糊。若大人查阅时见有不清不楚之处,还望体谅下边人办事的难处,多多包涵。”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配合态度,又提前为可能发现的“问题”铺垫了借口——都是年久失查、琐碎难明的“疏漏”。
“公公言重了。下官奉旨查案,只求核实清楚,还原真相,以慰圣心。至于陈年旧档,若有疑点,正需详加辨析,或可请当年经手的老吏回忆佐证。”李志回答得不卑不亢,既点明自己是“奉旨”,又暗示“老吏”可能成为突破口。
海保笑容不变,眼中却似有微光一闪:“哦?老吏……是啊,有些老人,记性是比死册子活泛些。李大人有心了。” 他不再多言,转而闲聊起近日天气,品评起案上那盆山水盆景的意境,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工作交流。
李志耐心应和着,心中却明镜似的。海保越是平静,越说明他心中已起波澜。那“老吏”一词,恐怕已像一根刺,扎进了对方心里。皇帝“引蛇出洞”的计策,正在奏效。
接下来的半天,李志便泡在了内务府档房那故纸堆里。刘安这次搬来的册籍更多,更杂,灰尘味也更浓。李志带着书吏,一册一册,一页一页地翻阅。海保没有再出现,但李志能感觉到,某种无声的张力在空气中弥漫。档房里进出的人似乎比上午多了,脚步更轻,眼神交接更频繁。
果然,在查阅一批乾隆初年皮库(兼部分器物)的“残料改制录”时,李志发现了几处有趣的“疏漏”。有几条关于“前明旧玉料改制”的记录,笔迹与前后不同,墨色也略新,像是后来添加或描补的。所载改制后的物件名称模糊,接收部门或经手人一栏,有时空白,有时写着已被裁撤或根本对不上号的机构名称。更有甚者,其中一页似乎被水渍浸过,关键处字迹漫漶不清,但细看之下,那“水渍”边缘整齐,更像是人为涂抹后做的旧。
李志不动声色,将这些有问题的记录一一抄录下来。他知道,这些可能就是海保或其手下匆忙间未能完全掩盖的痕迹。它们像被胡乱修补的破网,看似完整,实则漏洞百出。
时近黄昏,李志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准备结束今日的查阅。一名负责整理散秩旧档的老书吏,颤巍巍抱着一摞更破旧的册子经过他案前,似乎被地砖缝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怀中册页散落一地。
“哎哟,老糊涂了,惊扰大人了!”老吏慌忙告罪,蹲下身去捡。
李志也起身帮忙。在拾起几本散册时,他的指尖触到其中一本的封皮内侧,似乎有一处轻微的、不自然的夹层突起。他动作微顿,面色如常地将册子捡起,递给老吏:“老人家小心。”
老吏接过册子,混浊的眼睛似乎极快地瞥了李志一眼,手指在那突起处若有若无地按了一下,低声道:“大人查案辛苦……有些老黄历,年头久了,灰大,呛人……得吹吹,才看得清。” 说完,抱着册子,佝偻着背,慢慢走开了。
李志心中一动。回到案前,他借口更衣,走到档房后院僻静处。方才那老吏的话,分明是意有所指。“老黄历”、“灰大”、“得吹吹”——是在暗示那些尘封最久、最不引人注意的旧档里,才藏着真正要紧的东西?那本有夹层的册子……
他正思索间,先前派去监视海保的粘杆处领班太监魏九,如同影子般悄然出现在他身侧,以极低的声音禀报:“大人,海保申时三刻离开值房,说是去慈宁宫花园给太后请安,进园约两刻钟后出来,神色如常。但其贴身小太监福喜,在他进园后约一盏茶功夫,从花园侧门溜出,往西华门方向去了,我们的人远远跟着,见他与一个做西域香料买卖的胡商,在护城河边的柳树下短暂接触,似有物品传递。那胡商随后出西华门,往西城去了,我们的人已跟上去。”
慈宁宫花园?太后?西华门?胡商?李志脑海中的线索飞速串联。太后年高,深居简出,海保以请安为名进入,其太监趁机与宫外传递消息……这是否就是他与“南边”或幕后黑手联系的渠道?香料胡商,行走四方,正是传递隐秘信息的上佳掩护!
“盯紧那胡商,查清其落脚点、接触人。对海保府邸及心腹的监视,再增一倍人手,尤其是夜间。”李志低声吩咐,“还有,档房里有个大约六十岁、背微驼、负责整理散秩旧档的老书吏,查一下他的底细,要快,但要隐秘。”
“嗻!”
回到档房,李志的目光似无意般扫过库房深处。那老吏正背对着他,慢吞吞地整理着架子最高一层的破旧卷宗,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截枯朽的老树根。
当夜,李志将白日发现的有问题记录整理成册,连同对海保异常动向的密报,一并呈递进宫。他没有提及那老吏的异常,此事太过微妙,他需要先核实。
皇帝的回谕很快,只有一行朱批:“已知,依计行事,静待其变。”
次日,李志继续在内务府“查档”。他特意去翻阅那些堆积在最角落、蒙尘最厚的“散秩旧档”,果然又“偶遇”了那位老吏。李志虚心请教几处前朝器物管理的旧例,老吏颤巍巍地解答,声音沙哑低沉。在无人注意的瞬间,老吏的手指,状似无意地,在某一摞册子的侧面,轻轻叩击了三下,目光与李志一触即分。
李志会意。待老吏离开后,他抽出那摞册子中第三本。这是一本雍正初年,关于裁汰前明内监、清点接收其物品的流水细账,纸张黄脆,墨迹黯淡。他耐心翻阅,在中间某页,看到一条不起眼的记录:
“雍正元年三月初七,接收前司礼监太监王之心(已故)宅邸抄没器物一批,中有(此处字迹被虫蛀,残缺)……青白玉残器若干,纹路古异,疑似前朝私密信物,不堪用,命收入(虫蛀)……库,封存。
记录旁,有一行极小的、后来添加的批注,墨色略新:“乾隆十年,上命清查前朝冗余器物,此批玉残件并其他杂物,依例折价变卖,所得银两充内库。经办:海(后面字迹模糊)。”
王之心!又是这个名字!而且这条记录,直接将“青白玉残器”、“前朝私密信物”与“折价变卖”联系起来,经办人处那个模糊的“海”字,更是触目惊心!如果这就是“蝌蚪文”玉佩的源头之一,那么海保在乾隆十年经办“折价变卖”时,做了手脚,将本应销毁或封存的“信物”玉料,暗中流出,就有了可能!
李志强压心中震动,仔细看那批注墨色和笔迹,与老吏昨日暗示的“得吹吹”的“灰”似乎不同,像是更早一些的添加。是海保当年为掩盖而篡改?还是另有其人?这老吏特意指引他看到这条,是知道内情,还是仅仅因为这条记录本身可疑?
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一页小心折起一角,将册子放回原处。他知道,自己可能触及了海保罪证的核心之一。但这还不够,他需要更多,更需要找到那“折价变卖”的具体流向,找到经手人,找到实物证据!
当天傍晚,魏九再次带来消息:那与海保太监接触的西域胡商,落脚在西城一处看似普通的香料铺后巷小院。粘杆处的人暗中监视,发现那胡商并无大量香料进出,反倒在夜间有不明身份者悄然来访,行迹鬼祟。更重要的是,经查,那老吏姓吴,在内务府档房待了将近四十年,经历三朝,为人孤僻,不与人结交,但据说记性极好,对陈年旧事了如指掌。其子现任京郊一小吏,家境清贫。
“继续监视胡商,查清所有接触者。对吴老吏,外围观察,暂不接触,但要确保其安全。”李志下令。这老吏是一把可能开启秘密的钥匙,但也可能是一个诱饵或陷阱,必须慎之又慎。
第三天,李志的“查档”范围,看似随意地扩展到了与“折价变卖”、“物料出库”相关的银钱账目。他相信,如果海保真的通过“折价变卖”将玉料等禁物弄出宫,账目上必有蛛丝马迹,或者,必有被巧妙掩盖的痕迹。
海保依旧没有露面,但刘安出现在档房的次数明显增多,总是笑容可掬地询问进度,眼神却不时飘向李志正在翻阅的册籍。档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的胶质,每一次翻页声都清晰可闻。
李志在浩如烟海的账册中寻找着。终于,在一本乾隆十年的“杂物变价入库细册”中,他发现了几笔账目有些古怪:变卖的物品名称极其笼统,如“杂项玉料一批”、“废旧金银铜器若干”,作价极低,而接收银两的记载,却与另一本“内库银钱流水”中对不上号,似乎有一小部分银两,在入库前“消失”了。经手书吏的签名,是一个陌生的花押,而批准用印的地方,盖着的正是内务府总管大臣的关防大印。
时间,就在海保上任后不久。
李志的心跳微微加速。他面上依旧平静,甚至露出一丝疲惫,揉了揉眉心,对刘安道:“刘公公,今日便到这里吧。这些账目繁杂,还需时日慢慢核对。”
“大人辛苦。”刘安的笑容似乎真切了几分,“可要奴婢安排软轿送大人回府?”
“不必了,走走也好。”李志婉拒,带着书吏离开了内务府。
走出那森严的大门,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知道,自己带着一身从故纸堆里钻出的灰尘,也带着足以撼动一位内务府总管、甚至牵扯出更大阴谋的证据线索。海保的蛇尾,已经在网中颤动。
而皇帝布下的天罗地网,也到了该收紧的时候。
就在李志离开内务府不到一个时辰,一份加急密报送抵养心殿。粘杆处禀报:监视西域胡商的人发现,半个时辰前,有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朴素马车驶入胡商所在的后巷小院,车上下来一人,虽作寻常富商打扮,但其随从身形步态,极似大内侍卫!此人进入院中约一刻钟后匆匆离去。现已查明,那马车离去后,最终驶入了庄亲王府的侧门!
庄亲王……乾隆皇帝的叔父,素来以“贤王”自居,不问政务,只爱书画古玩,在宗室中颇有清誉。
乾隆皇帝看着密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慈宁宫、西域胡商、庄亲王府……海保这条线,牵扯出来的“风云”,比他预想的还要有意思。
他提起朱笔,在一张空白谕旨上写下几行字,用了印。
“传旨,令领侍卫内大臣鄂尔泰、步军统领阿桂,按此名单,即刻秘密拿人。记住,要活的,要静。”
名单上,第一个名字便是:内务府总管大臣,海保。
(第三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