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晨曦尚未完全驱散宫墙下的阴影，李志已在内务府高大的朱门前肃立。他手持乾隆皇帝亲笔手谕，面色沉静，心中却紧绷如弦。今日之行，名为查档，实为惊蛇，他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刀锋之上。
内务府，这个总管皇家事务、辖制七司三院的庞大机构，在晨光中显得肃穆而森严。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库藏织物与淡淡檀香混合的独特气味，那是权力与隐秘交织的味道。得知钦差持谕前来，掌仪司的太监不敢怠慢，连忙迎出，态度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李大人奉旨查档，奴婢等自当全力配合。不知大人欲查何时、何事之档册？” 掌案太监刘安躬身问道，目光飞快地扫过李志手中的谕旨。
“奉皇上口谕，查核近三十年内，宫中器物、织造、银作等库，与前朝遗物相关之入库、领用、注销记录，尤需留意是否有非常规流转、或与宫外显贵往来之记载。” 李志语气平稳，滴水不漏，“特别是涉及青白玉料、奇异纹样器物之项。需调阅相关原始清册、底档及往来文书副本。”
刘安眼中闪过一丝异样，旋即掩去：“大人所需档册年代跨度大，且涉及多库，调阅需时。请大人先至档房茶室稍候，奴婢这就命人检寻。”
“有劳。”李志颔首，随着一名小太监穿过重重院落，向内务府深处档房区走去。沿途所见，皆是忙碌而静默的吏员太监，捧着账册文书匆匆而行，偶有低声交谈，也在见到他这位陌生官员时戛然而止。他能感觉到，无数道隐秘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
档房区位于一座相对独立、守卫更显严密的院落。茶室陈设简单，李志坐下，心神却高度集中，耳听八方。他能听到隔壁档房内翻阅纸张的沙沙声，吏员低低的报数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更高层级官员所在的院落方向，似乎有比平日稍显急促的脚步声。
时间一点点过去。茶换了两道，刘安才带着两名书吏，抱着厚厚几摞泛黄的册籍进来。“让大人久候了。这是从各库调出的相关清册底档，年代大致吻合。更具体的往来细目文书，因存放分散，还需些时辰才能找齐。” 刘安赔笑道，示意书吏将册籍放在宽大的案几上。
李志随手翻开最上面一本——那是银库的物料入库清册。纸张脆黄，墨迹工整，记录着某年某月，收进某地贡玉若干，成色、重量、用途一一列明。他看似随意地浏览，实则心中已有目标：寻找与“蝌蚪文”纹样相似的描述，或是来源含糊、标注“旧存”、“前明遗”等字样的玉器记录，尤其是青白玉料。
一册，两册……时间在沉默的翻阅中流逝。李志看得极快，目光如扫描般掠过一行行枯燥的数字和名称。他带来的两名精干书吏也在另一侧协助检视。室内只有纸页翻动的轻响。
忽然，李志的手指在一行记录上停住。那是广储司皮库（兼管部分器物）乾隆十五年的注销底档。其中一条写着：“青白玉浮雕云螭纹方壶一对，壶身微瑕，系前明旧物，久储无他用，依例注销，作残料入库。” 记录旁边有经办太监的签名和日期，还有一行小小的备注：“残料后改作他用，详见杂项录。”
云螭纹？螭纹多似龙似兽，但与“蝌蚪文”的诡谲形态有别。然而，“前明旧物”、“残料改作他用”这几个字眼，却让李志心头一动。他不动声色，继续往后翻，寻找那可能存在的“杂项录”。
就在此时，茶室外传来一阵略显微妙动静。似乎有人匆匆走过，低语声极快：“……总管已在‘勤政堂’了……那边怎么样了？” 另一人低声回应：“……正查着呢，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东西都……”
声音很快远去，模糊难辨。李志眼神微凝，放下手中册籍，对刘安道：“刘公公，本官需更衣，不知方便之处在……”
“哦，档房后院侧厢有净房，奴婢引大人前去。”刘安忙道。
“不必，指个方向即可，本官自己前去，也顺便走动片刻。”李志摆手。
刘安略有迟疑，还是指明了方向。李志起身，缓步走出茶室，状似随意地沿着廊下向后院走去。他的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档房院落结构复杂，厢房众多，不少门扉紧闭。方才那低语声传来的方向……
他走到后院，果然看见一侧有标注的净房。但他并未进去，而是脚步不停，看似不经意地转向另一条更窄的、堆放着些杂物的小巷。巷子尽头连着另一进小院的门，虚掩着。李志靠近，隐约听见里面似乎有刻意压低的、快速的翻找声，还有极轻的、瓷器或木器碰撞的微响。
他停在门边阴影处，屏息倾听。
“……快！……主要是十五年到二十年间的……银作、灯库的也要……尤其是带‘旧’、‘残’、‘改’字样的……找到就……不能留痕迹……” 一个略显尖细的太监嗓音，语气急促。
“公公，这……这要是被查档的李大人那边发现对不上……”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带着惶恐。
“糊涂！让你找出来‘核对’，自然有办法圆过去！赶紧的！总管等着呢！” 尖细声音斥道。
李志心中雪亮。果然！海保坐不住了，正在派人抢先一步，寻找并可能意图篡改或抽走某些敏感记录！他们重点也在找“前明旧物”、“残料改作”相关的档册，这与自己刚才注意到的那条记录吻合！
他悄然后退，迅速回到茶室，面色如常。不多时，刘安也回来了，笑容依旧。李志继续翻阅，终于在一本厚厚的“广储司物料改作杂项录”中，找到了对应那条“青白玉方壶”的记录。上面写着：“乾隆十五年十一月，上述青白玉残料，经核准，改作（此处字迹被涂抹过，略显模糊，但依稀可辨）……玉佩、小印等零碎物件若干，交（此处亦被涂抹）……以备（涂抹）……之用。”
交谁？以备何用？关键信息都被刻意涂抹了！但结合前后文和那模糊字迹，极有可能就是“交内务府某处”或“交某太监”，用途不明。这涂抹是旧痕还是新为？李志仔细辨认墨色和纸张磨损，感觉像是有些年头的刻意隐瞒，但不敢断定今日是否又被“加固”过。
“刘公公，”李志指着这条记录，语气平淡，“这涂抹之处，是何缘故？宫中档册，向来讲究清晰，如此涂改，似不合规矩。”
刘安凑近一看，面色不变：“回大人，这都是早年间的记录了。许是当时经办之人笔误，或物料改作明细未定，临时涂抹，后来也未及重录。内务府陈年旧档浩如烟海，此类瑕疵在所难免。大人若觉有疑，奴婢可命人查找当年是否有更正附页。”
滴水不漏的回答。李志知道再问下去也是徒劳，反而可能让对方更警惕。他合上册籍，道：“今日暂看到此处。这些册籍，尤其是这本杂项录，本官需带回细查，并呈皇上御览。请刘公公办理调借手续。”
刘安脸上笑容微僵：“大人，这……内务府原始档册，向来不出府门，此乃祖制……”
“本官奉的是皇上特旨。”李志亮出手谕，语气转沉，“凡涉核查要务，档册可酌情调阅。皇上等着看这些‘早年瑕疵’的记录。刘公公是要违旨吗？”
“奴婢不敢！”刘安连忙躬身，“既如此，奴婢这就办理。只是……还请大人务必妥善保管，用毕即还。”
“自然。”
当李志带着几本关键册籍走出内务府大门时，日头已近中天。阳光刺眼，他却感到一丝寒意。海保的反应比他预想的更快、更隐秘。那匆忙的寻找、刻意的涂抹（无论是旧是新），都说明这条“青白玉残料改作玉佩小印”的线索，戳中了要害。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森严的朱门与高高的院墙。蛇已受惊，正在洞中躁动不安，也许正在吐出毒信，也许正在匆忙掩盖更深的洞穴。
而几乎就在李志离开内务府的同时，一份密报经由绝对隐秘的渠道，送到了乾隆皇帝案头。粘杆处汇报：就在李志进入内务府档房后约半个时辰，内务府总管海保以“巡视库藏”为名，亲自去了一趟位于皇城东北隅、相对偏僻的“器皿库”。他在库内停留了约两刻钟，其间支开了所有随从。离开时，其神色如常，但手中似乎多了一个不起眼的锦囊。随后，海保没有回自己的值房，而是径直去了慈宁宫区域（太后居所），以请安为名逗留了将近一个时辰。期间，其贴身一名小太监曾悄悄离开片刻，方向似乎是……通往宫外某处府邸的角门。
乾隆皇帝看着密报，手指缓缓收拢，将纸张捏出一片褶皱。眼神深不见底，轻声自语，又像是决断：
“器皿库……慈宁宫……角门……海保，你果然慌了。看来，朕这把‘明棋’，下得正是时候。”
他提起朱笔，在一张空白笺纸上写下几行字，密封后，交给侍立在侧、如同影子般的粘杆处首领太监：“按此安排，今夜行事。记住，要活的，更要……他脑子里的东西。”
“嗻！” 首领太监无声接过，身影融入殿角的阴影。
风暴，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内务府的总管大臣，以及他可能连接着的更高、更黑暗的漩涡中心，席卷而去。
（第三十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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