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无边,风过如刀。
应渊从虚空裂隙中坠出,膝盖砸进烧结的黑岩,发出一声闷响。他一只手死死箍着背上的颜淡,另一只手撑地,指缝间渗出的血在高温下“滋”地化作一缕白烟。他没倒,只是肩头剧烈起伏,喉咙里堵着一口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
眼前是一片废墟。
南荒桃林,早已不复千年前的繁盛。枯枝如骨,插在焦土之中,像无数伸向天空的残臂。唯有中央一道裂缝,裂口深处透出暗红微光,似有脉搏在跳动。裂缝边缘,一株桃树歪斜而立,半边焦黑,半边竟还挂着三朵花——花瓣灰白,边缘燃着微弱的烬火,像是随时会熄,又像是永不凋零。
他抬眼望着那棵树,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原来……你还活着。”
他慢慢站起,脚步虚浮,每走一步,身后都拖出一道蜿蜒的血痕。焦土吸血,发出细微的“嗤”声,像蛇在低语。他走得很慢,像是怕惊醒什么,又像是怕走太快,这一程就到了尽头。
终于,他在树下停下。
轻轻将颜淡放下,让她靠在树根上。她的脸惨白如纸,唇色发青,呼吸浅得几乎察觉不到。烬火莲在她掌心只剩一点微光,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灭。
应渊跪下来,撕下衣袍一角,蘸着自己胸口的血,在地面开始画符。
指尖划过焦土,血线蜿蜒成阵。那是“烬祭”——以神魂为引,以残命为祭,换一人续命。他知道这仪式早已被天道抹去,可他不信命,也不信天。
只要她能活。
符纹刚画到第三笔,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打翻了他的手。
“住手!”
颜淡猛地睁眼,瞳孔缩成一点,死死盯着他正在割裂胸口的动作。她不知何时醒了,也不知看了多久。她整个人都在抖,可手却异常用力,一把抓住他正在放血的伤口,掌心直接按了上去。
血从她指缝溢出,烫得她一颤。
“你要用残魂祭阵?!”她声音发抖,眼里全是怒火,“你疯了吗?!”
应渊没看她,只低声道:“你若活,我死也值。”
“值个屁!”她猛地扑上来,一巴掌打乱他画了一半的阵法,泥土混着血飞溅,“我不要这样的活!若你不在,我要这命何用?!”
他终于抬头,目光落在她脸上。
那一瞬间,像是有千年的风沙吹过两人之间。他看着她,眼神复杂,有痛,有悔,有藏了太久的害怕。
“可我……”他声音哑得不像人声,“已不是从前那个应渊了。”
“你是应渊君。”她盯着他,一字一句,“是我认定的人,从未变过。”
他闭了闭眼,额角青筋跳了一下。
“我杀过同门,违逆天规,亲手剜心……满手罪孽,你不怕吗?”
“怕?”她冷笑一声,眼里却泛起水光,“我只怕你又要一个人扛下一切!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死,对不对?你想用你自己,把我换回来,然后一个人消失在风里——就像千年前那样!”
地面忽然一震。
裂隙中的红光暴涨,像有东西在下面咆哮。桃树剧烈摇晃,三朵烬花同时飘落,花瓣未触地,已在空中化作灰雾。
应渊猛地抬头,脸色变了。
他知道这征兆。
这是封印松动,记忆反噬。
空间开始扭曲,空气像水面一样荡开波纹。一道幻影缓缓浮现——
雪夜。
桃树下,少年应渊立于风中,手中握着天律剑,剑尖抵着自己心口。玄昙跪在他身后,声音发抖:“师兄,别……别剜了,我怕。”
少年没回头,只说:“怕也得看。”
下一瞬,剑锋刺入胸膛,血顺着剑脊流下,滴在雪地上,红得刺目。
他亲手剜出自己的心,那颗心还在跳动,泛着金光。他低头看着它,眼神平静得可怕。
然后,他蹲下身,将那颗心埋进地底,轻声说:“以吾无情为锁,护尔轮回不灭。”
画面消散。
现实回归。
颜淡呆坐在地,眼泪无声滑落。
她终于明白了。
原来他封的不是无情。
他是把自己的情根,炼成了锁链,埋进地底,只为保住她一丝残魂,让她能一世又一世地活下去。
“所以……”她声音颤抖,“你每一次转世,都带着伤?你每一次见我,都要先剜一次心?你宁愿自己疯魔,也不愿让我死?”
应渊没说话。
他只是低下头,手指轻轻抚过她眼角的泪。
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她。
“我不值得。”他低声说,“你该有更好的命。”
“值不值得,轮不到你说!”她突然爆发,一把抓住他衣领,指甲陷进他皮肉,“你凭什么替我决定?你凭什么觉得你能一个人走完这条路?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我偷学功法、闯禁地、吃沉香烬,不是为了觉醒什么烬心——我是为了能配得上你!为了能站在你身边,而不是被你一次次推开!”
她喘着气,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你怕我嫌你脏?可你有没有想过,我更怕你不要我?你怕我认不出你?可我从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是你!哪怕你满手是血,哪怕你神格崩碎,哪怕你变成灰,我也认得你!”
应渊身体猛地一震。
他想说话,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她盯着他,一字一句:“所以这次,换我来护你。”
话音未落,她忽然松开他,抬手咬破指尖。
鲜血滴落,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她在他心口画下一道符纹——逆向烬纹,纹路与他当年所刻完全相反。中心是一朵并蒂莲,两片花瓣紧紧相依,像是永不分离。
应渊瞳孔骤缩,猛地伸手去拦:“不行!这会耗尽你魂魄!”
可已经晚了。
契成刹那,她掌心轰然炸开一团灰白火焰——烬火莲重燃,火光冲天,照亮整片废墟。
桃树剧烈震颤,枝干爆裂,所有烬花在同一瞬间绽放,旋即尽数燃起,化作通天火柱,直冲云霄。
天地为之变色。
应渊抱住她,却被一股力量猛地推开。他眼睁睁看着她站在火焰中央,发丝飞扬,眸色由黑转金,像熔化的星辰。
“颜淡!”他怒吼,想冲进去。
可火势太猛,热浪将他逼退。
她站在那里,回头看他,笑了。
笑得凄美,笑得决绝。
“这次换我来护你。”她说,“你不准死,听见没有?你不准……比我先走。”
应渊僵在原地。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她从来不是那个需要他保护的人。
她一直在等他回头,等他不再推开她,等他允许她爱他。
灵漪留下的玉扣忽然自她怀中飞出。
同一瞬,她贴身藏着的那枚药灵谷旧扣也震动起来,凌空跃起。
两枚玉扣在空中旋转,缓缓靠近。
“咔。”
一声轻响。
半朵莲花拼成完整,浮空不动。表面浮现金纹,字迹流转:
**桃烬成双,天轨始更。**
应渊望着那八个字,久久未语。
风卷着灰烬掠过他脸庞,带着沉香与血腥的气息。
他慢慢走回她身边,在火焰边缘停下。
她看着他,眼里有泪,也有光。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
掌心相贴,烫得像要烧起来。
“这一次,”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却坚定,“我们一起。”
她回握他,指尖微微发颤。
“嗯,一起。”
火焰轰然吞没二人身影。
桃林化作赤焰之海,天地归于寂静。
火灭时,焦土一片,唯余一缕沉香烬缓缓升空,如丝如缕,缠绕成双,宛若魂牵。
它越飞越高,穿透云层,直入混沌苍穹,消失不见。
地底深处,合体玉扣沉入红光之中,静静蛰伏,等待重启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