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雷云巅，天后立于虚空之上，脚下雷蛇盘绕成环，噼啪炸响。她手中玉诏燃着黑焰，四个字“烬心当诛”在火光中扭曲跳动，像活物般喘息。风从九天刮下，带着神威压境的冷意，断情台的石砖一块块裂开，碎成齑粉。
应渊缓缓站起，动作很慢，像是每动一下骨头都在断裂。他将颜淡挡在身后，背脊挺得笔直。肩胛骨上的锁链虽已崩断，可伤口还在淌血，顺着臂弯流下，在地面汇出一小滩暗红。
他抬头，眸色已不是人眼该有的颜色——是熔金，是火海深处最烫的那一层光。
“天规如山，岂容尔等私情乱纲？”天后开口，声音不响，却震得整个幽阙嗡鸣。
应渊没答。
他只是抬起手，五指张开，对着那道玉诏。
风忽然停了。
他一步踏出，身形未动，影子却先一步掠上云层。下一瞬，他人已站在半空，与天后平视。
他伸手，抓住玉诏一角。
纸面灼热如烙铁，烧得他掌心滋滋作响，皮肉翻卷，露出底下泛着金光的骨骼。他不管。
用力一撕。
“嗤啦——”
玉诏从中裂开，黑焰瞬间熄灭。残片飘落，化作灰烬，散在风里，竟凝成点点星火，缓缓坠向大地。
“天规若不容情，”他落地，声音低哑，像砂石磨过铁器，“那这天……我不认了。”
话音落时，他脚下一震。一道裂痕自足尖蔓延，直冲天际。云层被硬生生劈开一道口子，露出其后混沌的虚无。
天后瞳孔一缩。
袖袍猛地一扬。
“九重锁魂雷，降。”
第一雷，自九天直落，紫中带黑，劈向应渊天灵。
他不避，不闪，抬手迎上。
掌心与雷光相触，轰然爆响。神血从指缝喷出，在空中划出血雾。他的指尖绽开细密裂痕，金色血液滴落处，石面焦黑塌陷。
第二雷紧随而至，快得连影都看不清。
他单膝跪地，膝盖砸进岩石，裂纹蛛网般扩散。头顶神光黯淡一层，那是神格剥离的征兆。万年修行，三十三重天执法之权，正在一寸寸崩解。
记忆不受控地涌上来。
千年前，桃树下。雪落无声。他握着天律剑，剑尖抵着自己心口。玄昙跪在他身后，声音发抖：“师兄，别……别剜了，我怕。”
他没回头，只说：“怕也得看。”
第三雷落下。
整座断情台炸开，碎石如雨。他咬牙撑起，额角青筋暴起，喉咙里滚出一声闷哼。血从嘴角溢出，顺着下颌滴落。
幻象浮现：颜淡站在桃树下，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轻声问：“若有一日你知我为此甘愿赴死，你会哭吗？”
他会。
但他不能。
第四雷尚未落下，地底忽有异动。
颜淡撑着身子爬起，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她看见应渊跪在那里，一道道雷劫加身，每挡一次，就褪一层光，像灯油将尽。
她心口绞痛，比锁链穿骨还疼。
不能再这样下去。
她双膝跪地，双手按上地面，掌心贴住那缕缕升腾的沉香烬雾。
“来……”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求，“帮帮我……”
体内烬心本源被她强行催动。一股灰白烟尘自她掌心爆发，迅速缠绕全身。她眼前一黑，又立刻清明。
幻境再现。
桃树下，少年应渊剜心封印，血顺着手腕流下，滴在花瓣上，红得刺目。她看见他把那颗还在跳动的心埋进地底，听见他低声说：“以吾无情为锁，护尔轮回不灭。”
她眼泪无声滑落。
“这次换我来护你。”她喃喃，指尖抠进地缝，“应渊，让我替你扛一次。”
她引动烬心与地脉共鸣，试图唤醒沉睡的创世之力。灰雾暴涨，顺着裂隙向上冲，竟与天后掌中残余的玉诏灰烬遥遥呼应。
天后冷笑一声。
“区区烬心，也敢撼动天脉？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个偷生的残魂，靠别人舍命才苟活千年！”
她隔空一掌拍下。
无形巨力轰然压落。
颜淡如遭千斤重锤击中胸口，整个人向后飞出，撞上断情台残柱。肋骨断裂声清晰可闻，一口血喷出，溅在柱面，竟燃起微弱火光。
她瘫倒在地，手指抽搐，想撑起却使不上力。烬火莲在她掌心忽明忽灭，最后“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第五雷降临。
这一道，直取她天灵。
应渊猛然睁眼。
“不——！”
他怒吼出声，声音撕裂长空。他不顾一切扑过去，将她整个人压进怀里，背部硬生生接下雷击。
轰！
神甲崩裂，肩胛处炸开血洞，森森白骨裸露在外。焦黑的布料混着血肉黏在皮肤上，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气味。
他没松手。
反而收紧了手臂，把她往怀里按得更紧。
他低下头，嘴唇贴上她发顶，轻轻吻了一下。动作很轻，像怕碰碎她。
“不准死……”他声音沙哑，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你不准先走。听见没有？你不准……比我先走。”
颜淡想抬手摸他脸，可四肢像不属于自己。她只能流泪，一滴一滴，落在他染血的衣领上。
第六雷再至。
他抬臂格挡，右臂齐肩炸断，神血洒空。
可那血未落地，竟在半空中凝住，化作一道赤焰屏障，如盾牌般横在两人上方。雷光劈在屏障上，发出刺耳尖啸，火浪翻滚，久久不散。
他靠着最后一口气撑着，跪坐在她身边，左手仍紧紧搂着她肩膀。
“撑住……”他低语，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再撑一会儿……”
第七雷凝聚于云顶，紫黑交缠，粗如殿柱，雷心一点猩红，似有无数冤魂在其中哀嚎。那是真正的锁魂之刑，中者魂魄寸断，永世不得轮回。
就在雷势将落未落之际——
虚空微微一漾。
像是水面被风吹皱。
一道身影踏水而来。
碧鳞折扇轻展，扇面水光流转。那人白衣胜雪，发如墨瀑，脚步未沾地，每一步落下，都有涟漪自足底荡开。
是灵漪。
她落在断情台边缘，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最终停在颜淡身上。
她蹲下，一手扶起颜淡脖颈，另一只手合拢折扇，轻轻点在她心口。
“时辰未至，不可轻死。”她声音清冷，像山间晨露滴入深潭，“你若现在死了，他万年修行，皆为空谈。”
颜淡眼皮颤了颤，没睁眼，可呼吸稳了些。
灵漪又看向应渊。
他跪在那里，只剩左臂，半边身子焦黑，血流不止。可那双眼睛，依旧亮得吓人。
“她若亡，你便真成了孤魂野鬼。”她说，“到那时，谁还记得你曾为谁违逆天规？谁还记得你剜心也不肯放手？”
应渊没说话。
但他眼神动了动。
那是承认。
灵漪抬手，碧鳞扇展开至最大。
“东海之水，听我号令。”
刹那间，地底裂隙奔涌出滔天巨浪，不是凡水，而是带着上古水脉之力的寒潮。水柱冲天而起，化作冰龙盘旋而上，一口咬住第七道锁魂雷。
雷光冻结，噼啪作响，最终碎成无数冰晶，簌簌坠落，砸在断情台上，发出清脆声响。
天后怒极，欲追击。
可灵漪挥扇，水幕横亘虚空，凝成一道厚重冰墙，将她暂时阻隔在外。
“此局未终。”灵漪淡淡道，“天后，请留一线。”
她不再多言，转身一拂袖，水浪卷起应渊与颜淡，送入身后骤然裂开的虚空裂隙。
黑暗吞没二人身影。
天后立于云端，望着那道缓缓闭合的裂口，久久未动。
她手中玉诏早已化灰，可眉心法令纹却越加深重。
良久，她闭了闭眼。
“情之一字……果然最是祸乱。”
裂隙之内，是破碎的虚空地带。
没有天地，没有方向。只有漂浮的石块、断裂的锁链、熄灭的灯盏，还有那些不知年代的残碑，上面刻着早已失传的符文。
应渊抱着颜淡，悬浮在一处浮岩之上。他伤得太重，连维持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靠着岩壁坐下。
她躺在他腿上，脸埋在他胸前，呼吸微弱。
他低头看着她，手指颤抖着抚过她脸颊，抹去血污。她的睫毛湿漉漉的，沾着泪和灰。
他忽然笑了，笑得很轻，像怕惊醒她。
“你说你要护我？”他低声问，像是在对话，又像是自语，“你明明……比我弱这么多。”
他抬手，想碰她嘴唇，可指尖刚触到，她就轻轻颤了一下。
他立刻收回手。
不敢再碰。
生怕一碰，她就碎了。
远处，空间忽然波动。
一道模糊的桃影掠过天际，无声无息。紧接着，几片花瓣随风飘来，带着淡淡的沉香气息。
那花雨所经之处，虚空裂痕竟微微愈合，像是被某种力量悄然修补。
应渊抬头，望向那桃影消失的方向。
他知道那是哪里。
千年前，他剜心的地方。
也是他第一次吻她的地方。
他低头，将颜淡搂得更紧了些。
就在这时，她手指动了动，轻轻勾住了他仅剩的左手小指。
他浑身一震。
“……应渊。”她终于开口，声音细若游丝。
“我在。”他立刻应道，俯下身，耳朵贴近她唇边。
“别丢下我……”她喃喃，“就算要死……也一起。”
他眼眶发热，却用力点头。
“好。”他说，“一起。”
他抱着她，缓缓站起。每动一下，骨头都在响，可他没停下。
走到浮岩边缘，他低头看了最后一眼那片虚空。
然后，纵身跃下。
身影消失于黑暗深处。
而就在他们离去不久，一枚残破的玉扣悄然浮现于虚空中，静静悬浮，表面微微发烫，像是在回应某种遥远的召唤。
那玉扣边缘，刻着半朵莲花。
与当年药灵谷老谷主赠予颜淡的那一枚，恰好能拼成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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