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停了。
药灵谷的废殿像一口沉入地底的古井,黑得不见底。地底火脉的轰鸣从四面八方涌来,震得青石阶一块块裂开,红光顺着缝隙爬上来,映在三人脸上,像是血在皮肤下游走。
玄昙站在谷口石径上,脚步不紧不慢,银丝覆眼罩泛着暗红微光,像蒙了一层将熄未熄的炭火。他手里那半枚玉扣还在嗡鸣,与颜淡袖中那枚遥遥相斥,空气里荡开一圈圈涟漪,震得缠柱藤蔓簌簌抖落灰烬。
应渊靠在焚香柱上,额角冷汗混着血往下淌。他刚从血脉震荡中缓过神,心口却像被铁链绞住,喘不上气。眼前还残留着那场记忆——她在他怀里化作灰烬,唇角带笑。那一幕刻进骨髓,比天罚更痛。
他抬眼,正看见颜淡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他前面,挡在两人之间。
“你剜的是情,还是嫉妒?”她声音不高,却像刀片刮过石面。
玄昙没答。他只轻轻摩挲玉扣边缘,指尖抚过那道焦痕,像是在碰什么极珍重的东西。
“师姐何必逞强?”他终于开口,嗓音温柔得近乎怜悯,“情根即祸根,斩之乃救赎。我日日见情即焚,痛不欲生,才知动情之人皆该被剜。”
颜淡冷笑:“所以你是来替天行道?还是怕师兄心里有别人?”
玄昙指尖一顿。
笑意忽然冷了。
“你以为他是为你疯魔?”他缓缓抬头,覆眼罩对准她方向,“不,是他本就该死。那一夜若非你闯入玄霄宫,他怎会破戒?怎会遭心魔反噬?你是烬心,是灾星,是必须被清除的‘污点’。”
应渊猛地睁眼。
他想动,可体内封印骤然收紧,像有无数根冰针扎进神魂。他咬牙撑地,冷汗顺着脊背滑下,喉头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
“住口……”他低喝,声音沙哑,“别碰她。”
玄昙像是没听见。
他合上碧鳞折扇,轻轻一划。
“咔啦——”
地面炸开!一道银光破土而出,如毒蛇腾空,锁链环环相扣,每一节都刻着褪色咒文,浸染过不知多少仙者的情根之血——忘情链!
链身寒气逼人,所过之处,藤蔓枯萎,连空气都凝出霜花。它直扑应渊心口,要将他体内那根“情”字钉死的根脉,活生生剜出来。
应渊怒吼,掌心凝剑,神力暴走,剑光如雪劈向锁链。
“铛——!”
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可就在剑光触及刹那,他体内封印猛然共鸣——玉扣嗡鸣加剧,牵动神识如刀割!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额头抵上冰冷阵纹,冷汗混着血滴落,封印阵竟开始龟裂。
玄昙缓步上前,声音轻柔如哄睡孩童:“师兄,放下执念吧……只有无情,才能活下去。”
应渊意识模糊。
眼前幻象迭起——
她站在玄霄宫外,手里攥着烧焦的纸片,对他笑。
她引火自焚,灰烬中说:“烬心不灭。”
她在他怀里化作飞烟,唇角还带着笑。
他每一次伸手,都晚一步。
每一次拥抱,都抱着灰。
心脉剧痛,像被人生生撕开。
他颤抖着抬手,不是去挡锁链,而是想将颜淡推开——他怕自己失控,怕伤她。可指尖触到她衣角时,又死死攥住,不肯放。
“滚……快走……”他嘶哑低吼,声音破碎,“我不想……毁了你。”
颜淡却不动。
她反而上前一步,贴近他耳边,温热的呼吸擦过他耳廓:“那你告诉我,当年抱着我冲进火海时,有没有想过‘毁了你’?”
应渊浑身一震。
“你宁可自己灰飞烟灭,也不肯放手。”她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锤,“现在呢?为了所谓‘救赎’,就要亲手把我抹去?”
他没答。
可攥着她衣角的手,指节发白。
玄昙冷眼看着,手中忘情链缓缓收紧,银光缠上应渊手臂,寒气渗入经脉,神血开始凝滞。
“最后一遍。”玄昙轻声说,“交出她,我留你神魂。”
颜淡忽然笑了。
她没回头,只抬手解开衣领第一颗扣子,露出颈侧那朵莲花烙印——还在发烫,一明一暗,像心跳。
“你真以为,”她低声说,“这烙印是我身上最烫的地方?”
话音未落,她猛地转身,扑上应渊心口,唇直接贴了上去。
——不是吻。
是渡。
一缕带着药香的烬火,顺着她唇齿渗入他血脉,直冲神识。
应渊如遭雷击,身体剧烈颤抖,眼前画面轰然翻涌——
千年前。
幽阙深处,一间暗室。
玄昙跪在地上,覆眼罩未戴,双瞳已燃起赤焰,却死死闭着。他低声祈求:“求您松开一丝封印……让我看看他是否真的动了情。”
黑影立于墙角,袖袍轻拂。
玄霄宫中,应渊闭关之地,封印微颤。
当夜,他梦见颜淡站在桃树下,手里攥着烧焦的纸片,对他笑。
梦醒,他心神大乱,首次未能压制情念,终致心魔反噬。
——原来,是他最信任的师弟,亲手种下了这场劫。
记忆如潮水倒灌,应渊猛地睁眼。
赤瞳如焚。
周身神力狂涌,金色神血逆流而上,自心脉喷薄而出!
他一把扼住玄昙咽喉,将他狠狠撞向断柱——
轰!
尘土飞扬,焦黑梁柱断裂,碎石砸落地面,激起一片红雾。玄昙被掐得双脚离地,却仍在笑,指尖仍紧握玉扣。
忘情链感应主人危机,疯狂缠绕应渊四肢,越收越紧,寒气刺骨,神血开始冻结。
应渊怒吼一声,神血逆流,自手臂喷出——
“嗤——!”
金色神血遇链即燃,火焰顺链蔓延,锁链寸寸断裂,化作灰烬飘散。
玄昙踉跄后退,背靠残墙,剧烈喘息。他抬手摸向覆眼罩,指尖一颤——
“咔。”
一道裂痕,自右眼处裂开。
赤焰从缝隙中透出,照亮他半张脸——扭曲,痛苦,却又带着近乎癫狂的满足。
“师兄……”他喘息着,声音却依旧温柔,“你已堕魔……这一世,谁来救你?”
应渊没答。
他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神血未止,手臂青筋暴起,整个人在失控边缘颤抖。他低头看自己沾血的手,又看向颜淡——她还站在原地,唇角带血,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忽然明白。
他从来不是在救她。
他只是不敢失去她。
哪怕毁天灭地,哪怕神魂俱灭,他也做不到松手。
颜淡走上前,扶住他摇晃的身体。她将脸贴上他胸口,听那剧烈心跳,轻声道:“我在。我不走。”
应渊低头看她。
她颈侧烙印还在发烫,他心口也烫得厉害。两人血脉共振,烬火在皮下流转,形成淡淡光纹,如藤蔓缠绕相连。
远处云端,月华如练。
灵漪立于虚空,碧鳞折扇轻展,目光穿透夜幕,落在废殿三人身上。她没出手,也没靠近,只轻轻合扇,低语:
“烬心归位,劫……开始了。”
话音落,地底火脉轰鸣不止,红光愈盛,整座废殿微微震颤,仿佛大地之下,有什么沉睡万年的存在,正缓缓睁开眼。
应渊忽然抬手,一把将颜淡拉进怀里,紧紧箍住,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
“别再试探我。”他声音哑得不像人声,“再有一次,我不保证能停下。”
颜淡没挣。
她抬手抚上他脸,指尖擦过他眉骨,触到那道旧疤——十年前,她逃出玄霄宫那夜,他追来,被自己剑气所伤。
“那你早该明白……”她轻声说,“我不是来逃的。我是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什么?”他低头,鼻尖蹭她脸颊。
“你。”她吻他嘴角,带着血味,“还有这颗心。它早就不是你的了。”
应渊呼吸一滞。
他忽然笑了,笑声低哑,带着疯意。
“好。”他咬她唇角,不轻不重,留下一道红痕,“那就别怪我……以后再也不放手。”
玄昙靠在断墙边,覆眼罩裂痕中赤焰跳动。他看着两人相拥,手指缓缓收紧,捏碎了手中玉扣。
碎屑从指缝滑落。
他轻声说:“师兄,你会后悔的。”
没人回应他。
风起了。
南荒的夜,不再死寂。
地底深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嗡鸣,像是某种古老咒文被唤醒,又像是千万年前那场大火,在血脉中重新燃起。
灵漪站在云端,望着下方红光涌动的废殿,忽然抬手,指尖凝聚一滴水珠。
水珠中,映出一幅画面——
桃树下,两人并肩而立,白衣染血,红衣灼目。他们十指相扣,唇瓣相贴,沉香烬缭绕如初见。
她轻轻一弹,水珠消散。
“情之一字,原不必藏于烬中。”她低语,身影渐淡,隐入云层。
废殿中,应渊忽然抬头,望向云端。
他没看见灵漪。
但他知道,有人来过。
也有人,正在等待。
颜淡靠在他怀里,忽然轻声问:“疼吗?”
“什么?”他低头。
“心口。”她指尖轻轻按在他左胸,“那里,是不是一直疼?”
应渊沉默。
良久,他点头。
“从你第一次出现在玄霄宫,就没停过。”
颜淡没说话。
她只是将脸埋进他怀里,听那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像在数命。
远处,红光暴涨。
一道裂缝自地底裂开,直通废殿中央。暗红岩浆缓缓涌出,却不烫人,反而带着一股熟悉的味儿——沉香烬混着腐草的湿气,还有铁锈腥。
应渊抱紧她,低声道:“别看。”
颜淡却抬头,盯着那裂缝。
她忽然笑了。
“你说……”她轻声说,“如果里面爬出来的,是我自己呢?”
应渊没答。
他只是将她搂得更紧,指节泛白。
他知道。
那不是如果。
那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