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南荒的夜,湿得能拧出水来。药灵谷旧殿塌了半边,穹顶裂开一道斜口,月光像把钝刀,斜劈在焦黑的焚香柱上。藤蔓从断墙垂下,缠着残瓦,叶子泛着幽蓝的光,像是吸饱了地底渗出的火气。
应渊跪在青石板上,膝盖压着一道裂痕,裂纹里透出暗红微光,像有血在下面流。
他怀里的人轻得不像活人。
颜淡闭着眼,唇色发紫,颈侧那朵莲花烙印忽明忽暗,随着她微弱的呼吸一跳一跳,像一颗将熄未熄的心。
他把她轻轻放在中央石台,动作极稳,可指尖抖了一下。
血从他肩胛渗出来,顺着臂膀滑落,在石台上滴了一小滩。他没管。右手抬起,割破左手腕,神血涌出,滚烫如熔金。
他蹲下身,用血在地面画阵。
血痕沿着裂纹蔓延,像活蛇爬行,蜿蜒至四根焚香柱基座,最终连成一个闭合的圈。阵法成的瞬间,四周空气一震,月光被隔绝在外,殿内骤然昏暗,只有地底火脉映出赤红轮廓,照得人影扭曲。
他靠在一根焚香柱上,喘了口气。
冷汗顺着额角滑进衣领。神血耗损太多,眼前发黑,耳中嗡鸣。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沾了血,又混了汗。
他盯着石台上的女人。
“再不剥离烬火,你会被天罚烧成灰。”他声音低,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我不可能让你死。”
她说不定早就死了千百回。
可他还是来了。还是抱她冲出九重天。还是违了天规。
为什么?
他不知道。
他知道的只是——她身上的沉香烬味道,和十年前那个雨夜一模一样。那时她跌坐在玄霄宫外,浑身湿透,手里攥着一块焦黑的残片,抬头看他,眼里全是惊恐。
他本该杀了她。
可他没动。
只冷冷说了句:“滚。”
她跑了。
可他知道,她还会来。
因为她闻起来,就是“她”。
他闭眼,喉头滚动。不该想这些。现在不是想的时候。
他撑着柱子站起来,走到石台边,伸手探她脉搏。
烬火在她经脉里游走,像有生命的东西,时快时慢,忽冷忽热。他的指腹刚触到她腕间,那股火气竟顺着指尖窜上来,刺得他心口一痛。
他猛地缩手。
“你醒了?”他问。
石台上的人没动,可睫毛颤了一下。
下一秒,她睁眼了。
目光清亮,没有一丝迷糊,第一眼就落在他染血的手腕上。
她没说话,直接坐起来,动作干脆利落,像根本没受过伤。
“你又要替我做决定?”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刀子刮过石头。
应渊站直身体,冷下脸:“烬火蚀魂,我不可能看着你死。”
“所以你要‘净化’我?”她冷笑,手指抚上颈侧烙印,“把我变成干净无瑕的祭品,好让你安心?这印记,是你亲手烙下的吧?千年前。”
应渊瞳孔一缩。
她知道。
她竟然知道。
“你……记得?”他声音沉了下去。
颜淡没答,反而下了石台,一步步走近他。脚步很轻,可每一步都像踩在他心上。
“我不但记得,”她抬头,直视他眼睛,“我还知道——我是烬心转世,而你,应渊君,早在十年前就梦见我了。”
她顿了顿,嘴角扬起一点笑,极淡,却锋利。
“我潜入天界,不是为了偷书。是为了见你。”
应渊呼吸一滞。
“你说什么?”
“我说,”她逼近一步,几乎贴到他身前,“我一路引你现身,撞破禁地,点燃残卷,就是为了让你看见我。你懂吗?我不是误闯,我是——回来找你。”
风从破口灌进来,吹动她散落的发丝,扫过他下巴,带起一阵细微的痒。
他僵在原地。
“你疯了。”他嗓音发紧,“那是禁地!是死局!你知不知道天规会怎么对你?”
“我知道。”她点头,“可我也知道,只有我死了,你才会动心。”
她抬手,指尖轻轻点在他胸口,正中心口旧伤的位置。
“你这里,疼不疼?”
应渊猛地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他咬牙,“演一场苦肉计?让我心疼?让我救你?你把我当什么?”
“当人。”她直视他,“不是神,不是执法者,是那个会在梦里喊我名字、醒来又拼命否认的——应渊。”
他眼神一震。
“闭嘴。”
“你不信?”她冷笑,“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每次我靠近你,你心口都疼?为什么你梦见我,却不敢承认?为什么你宁可亲手把我推入炼心火炉,也不肯说一句‘别走’?”
“够了!”他低吼,掌心凝出锁链虚影,银光一闪,直扑她天灵。
她没躲。
神识锁链缠上她额头的瞬间,她突然反手,一口咬在他手腕上!
血瞬间涌入口腔。
——药香。
混着烬火的气息,轰然炸开。
两人同时闷哼,眼前一黑,意识被猛地拽入深渊。
画面翻涌。
苍穹裂开,星辰如雨坠落。
创世柱前,她一身古祭袍,长发飞扬,手中紧握秘典残卷。天雷滚滚,欲夺典籍,她抬手引火,火焰吞没全身。
灰烬中,她低声呢喃:“烬心不灭。”
下一瞬,白衣人自天而降,剑斩天卫,血染长空。他抱起她残躯,怒吼:“我宁堕魔渊,也不让你走!”
天罚降临,九重雷火交织,他将她护在怀中,自己承受全部劫雷。心脉寸断,血从七窍流出,可他仍不肯放手。
“若你魂飞魄散,我便逆天抢命。”
“若你化为灰烬,我便陪你成尘。”
画面戛然而止。
现实中,两人同时退开,唇角溢血,眼神却清明如洗。
应渊踉跄后退,背抵焚香柱,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从火海里爬出来。
“原来……”他声音沙哑,“我一直错怪了你。”
“你当然错怪了。”她抹去唇边血迹,眼中含泪,却不落,“我不是灾星,不是累赘。我是那个宁愿烧成灰,也要守住你的人。你呢?你做了什么?你把我推进火炉,说‘清冷上神,无情无欲’。你忘了誓言?你说过——‘烬心不灭,我亦不悔’。”
应渊闭眼,额角青筋跳动。
“可天规不容情……”
“去他妈的天规。”她突然打断,声音冷得像冰,“你修万年道,斩七情,可你心里清楚——你早就不干净了。你梦见我,你闻到我,你看到我受伤就想杀人。你口口声声为我好,其实你怕的,是我死了,你再也找不回自己。”
她一步步逼近,直到两人鼻尖几乎相碰。
“你说你不想我死。可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他没答。
“我怕的,是你明明爱我,却非要装作无情。”她声音轻了下去,“你怕失控,所以想封印我。可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才是让你完整的那部分?”
应渊睁眼,目光灼烫。
他想推开她。
可动不了。
她身上的味道太熟悉了。沉香烬,混着药草香,像一场烧了千年的梦,终于回到他怀里。
他喉结滚了一下。
下一秒,她忽然踮脚,以唇封他口。
——不是吻。
是攻占。
药香弥漫,烬火直冲神魂,他浑身剧震,仿佛有千万根针从内往外扎。万年冰封的心防,轰然裂开一道深渊。
他在吻中失控。
反手将她压向身后焚香柱,一手扣住她后脑,一手掐住她腰,力道大得几乎要嵌进她骨头里。呼吸粗重,胸膛剧烈起伏,眼神赤红,像一头濒临爆发的困兽。
可他没进一步。
只是死死压着她,鼻尖蹭她脸颊,像是在嗅她的气息。
“若你是劫……”他嗓音沙哑,像磨过砂石,“我甘愿灰飞烟灭。”
她喘息,指尖勾住他衣领:“那你还不放开我?”
“我不敢。”他低语,“我一松手,你就走了。”
“我没走。”她轻声说,“我一直在等你认出我。”
他低头,额头抵她额头,呼吸交错。
“这一次,”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别想再逃。”
她没答,只将脸埋进他颈窝,轻轻蹭了一下。
他手臂收紧,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
远处,地底火脉低鸣,裂缝中的红光越来越亮,像有东西在下面苏醒。
殿外,谷口。
玄昙站在藤蔓阴影里,覆眼罩下银丝缓缓蠕动,细如活物,感知着殿内情念流动。
他抬起手,指尖轻抚覆眼罩边缘,唇角勾起一抹笑。
“情根已断。”他低声说,“该来取了。”
他缓缓迈步,黑袍无声拂过地面,像一道影子滑入药草丛中。
殿内。
颜淡突然抬头,看向殿门方向。
“有人来了。”她轻声说。
应渊立刻警觉,转身将她护在身后,手按上渊烬剑柄。
可下一瞬,他袖中那半枚玉扣突然发烫,烫得他指尖一缩。
颜淡也摸了摸袖子——她的那半枚,同样滚烫。
两人对视一眼。
——残件共鸣。
有人,正在靠近另一块。
风从破口吹进来,卷起地上焦黑的药草灰,像一场未完成的祭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