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系的新生邱鼎杰有个秘密:他每次彩排都故意穿错戏服。
全校都知道,服装设计系的黄教授最讨厌别人糟蹋他的设计。
直到那天,他被黄教授堵在后台。
男人冰凉的手指划过他刻意扯开的衣领:“这么喜欢我的衣服不合身?”
第二天,邱鼎杰的私人衣柜里挂满了陆教授亲手改过的戏服。
每一件内衬上都绣着一行小字:“我的尺码,只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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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底的深秋,午后阳光斜穿过礼堂高大的彩绘玻璃窗,被切割成一块块浮动的、斑斓的光斑,混着微尘,缓慢流淌。空气里弥漫着旧木料、织物和陈年油彩混杂的气味,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属于无数个排练日夜积淀下来的汗意与热度。
舞台上正在过《罗密欧与朱丽叶》阳台会那场重头戏。朱丽叶的扮演者,表演系大一的邱鼎杰,穿着那身著名的鹅黄色缎面长裙,立在临时搭起的木质高台上。灯光还没全开,只有一束顶光孤零零地罩着他,将他周身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不真实的光晕,也将他脸上刻意强调的舞台妆照得有些失真——过红的唇,过深的眼窝。他仰着头,念着台词,声音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穿透力,只是偶尔,那音调的尾巴会不易察觉地轻轻一颤,像琴弦被不经意拨动后的余韵。
黄星坐在观众席第三排正中的位置。这个距离,能清晰地看到舞台上的每一个细节,又保留了一点恰到好处的、属于观察者的疏离。他穿着剪裁精良的烟灰色衬衫,袖口规整地挽到小臂,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和款式简洁的腕表。指尖夹着一支极细的绘图铅笔,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点着摊在膝头的皮质笔记本。笔记本上是几笔勾勒出的舞台走位草图,线条干净利落,旁边零星标注着几个术语。
他的目光,大多时候落在演员的肢体和台位调度上,那是导演该操心的事,但他看得认真。只是,当台上那个鹅黄色的身影因为一个略显激动的转身,导致裙摆上装饰的珍珠流苏猛地甩起,差点勾住旁边道具盆栽的枝叶时,黄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铅笔尖在纸上某个位置留下了一个略深的点。
那身裙子,是他带的毕业班学生去年参与设计的复刻作品。料子是他亲自选的,哑光的软缎,为了还原某种古典的柔和光泽。领口、袖缘的蕾丝,也是他带着学生反复比对后确定的手工款式。珍珠流苏的串联方式和垂坠感,修改过不下五次。此刻,那颗被扯得微微变形的珍珠,在顶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像美人脸颊上一道突兀的划痕。
舞台上,邱鼎杰似乎毫无所觉,或者说,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如何让自己的“朱丽叶””更哀婉、更炽烈上。他又一次“情不自禁”地抓住了阳台(实际上是刷了漆的木架子)的边缘,身体前倾,那本就设计得略显宽松的袖口,因为这个动作,直接滑到了手肘,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小臂。领口的系带,不知何时也松散了些,随着他呼吸的起伏,隐约可见那段纤细的脖颈和形状漂亮的锁骨。
观众席里传来几声极低的窃笑,很快又压了下去。指导老师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带着无奈的疲惫:“邱鼎杰!情绪,注意情绪递进!还有,服装!服装注意一下!跟你说了多少次,动作不要那么大!”
邱鼎杰停下来,朝着台下模糊的人影方向微微欠身,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干净利落,睫毛很长。“对不起,老师。我……我太投入了。”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乖巧?
黄星的目光在那松散领口和滑落的袖子上停留了两秒,然后垂下眼,笔尖在纸上原本勾勒裙摆线条的地方,用力划了一道短而锋利的横线。他合上笔记本,金属搭扣发出“咔”一声轻响,在略显嘈杂的礼堂里并不起眼,但前排几个学生模样的观众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
他站起身,没有再看舞台,径直从侧边的过道离开了礼堂。脊背挺直,脚步沉稳,烟灰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更明亮的自然光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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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傍晚来得匆忙,不过五六点钟,天色已经昏沉下来,将远处教学楼的轮廓晕染成一片深蓝的剪影。最后一抹橘红色的夕照,挣扎着攀在礼堂那哥特式尖顶的顶端,旋即彻底沉没。
彩排结束后的后台,是骤然松弛下来的喧闹与狼藉。脂粉气、汗味、胶水、发胶和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混杂在一起,闷在不算宽敞的空间里。卸妆油和湿纸巾胡乱堆在化妆镜前,椅子上搭着换下来的戏服,头饰、假发随手放在桌角。学生们高声谈笑着,抱怨着,约着饭局,收拾自己的东西,嗡嗡的人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邱鼎杰坐在角落一个相对安静的化妆镜前,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衣服——简单的黑色连帽卫衣和牛仔裤,脸上厚重的油彩洗去了,露出原本干净清爽的眉眼,只是眼皮微微有些肿,大概是戴久了假睫毛的缘故。他慢吞吞地用湿巾擦着脖子上的残妆,动作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偶尔飘向门口方向。
人流逐渐稀疏。几个相熟的同学过来打了招呼,也陆续离开。负责服装管理的学姐清点完衣物,拖着两个巨大的滚轮箱走了,临走前还特意叮嘱邱鼎杰记得检查一下,别落下个人物品。喧哗声像退潮般迅速撤去,只剩下角落里水管隐约的滴水声,和远处不知道哪个教室传来的、断续的钢琴练习曲。
邱鼎杰终于站起身,背上自己的双肩包。他没往演员常用的出口走,反而转身,拐进了通往后台更深处道具间的狭窄走廊。这里灯光更暗,只有几盏瓦数不高的壁灯,勉强照亮堆满杂物、蒙着灰尘的通道。他的脚步很轻,帆布鞋踩在老旧的水磨石地面上,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走廊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防火门,漆成暗红色,上面用白色油漆写着“安全出口”和“闲人免进”。邱鼎杰握住冰凉的金属门把,向下压,推开门——
眼前是一个不大的、近乎方形的后台预备区。平时用来堆放暂时不用的布景板和灯具,此刻空荡荡的,只有中央孤零零立着一个半身人台,身上套着的,正是邱鼎杰彩排时穿的那件鹅黄色缎裙。裙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陈旧的、蜂蜜般的色泽,腰间的绶带松垮地垂着,袖口堆叠在人台冰冷的手臂上。旁边一张掉漆的木桌上,随意扔着几件闪闪发亮的头饰。
空气里有淡淡的樟脑丸和灰尘的味道,还有一种……熟悉的、极淡的冷冽气息,像雪松,又混合了一点干净的皂角味,和他今天在观众席隐约捕捉到的一模一样。
邱鼎杰的脚步顿住了。他站在门口,望着那件裙子,又飞快地扫视了一圈这个寂静无人的角落。后台主区域残存的最后一点人声也消失了,滴水声和钢琴声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一种突如其来的、微妙的寂静包裹了他。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反手轻轻带上了门,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光线,让这个小空间显得更加封闭。他走到人台前,伸出手,指尖刚要触到那滑凉的缎面——
“看来你对这身衣服,意见很大。”
声音从侧后方的阴影里传来,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却像一颗冰珠砸进深潭,激起清晰冰冷的回响。
邱鼎杰整个人猛地一僵,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倏地转身。
黄星从一堆叠放着的深色幕布旁走了出来。他依旧穿着白天那件烟灰色衬衫,只是解开了最上面的两颗纽扣,袖子依然挽着,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手里拿着那个皮质笔记本,另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西裤口袋里。后台预备区昏暗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将他的眉眼勾勒得更加深刻,也衬得那双看向邱鼎杰的眼睛,沉静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黄、黄教授……”邱鼎杰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抵在了冰凉的人台支架上。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轰鸣。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紧。
黄星迈步走近,步幅不大,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瞬间侵占了两人之间原本就不宽裕的距离。那股冷冽的雪松混合皂角的气息变得清晰可辨,将他完全笼罩。
他在邱鼎杰面前一步之遥停下,目光自上而下,缓慢地扫过年轻人骤然绷紧的身体线条,最后落在他因为紧张而无意识攥起的拳头上,然后又抬起来,对上邱鼎杰那双在昏暗中显得格外亮的眼睛。
“彩排三次,”黄星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第一次,袖口的系带‘意外’崩断。第二次,裙摆的钩花被道具‘不小心’扯脱线。今天,”他略顿了顿,目光如有实质,掠过邱鼎杰瞬间失去血色的脸颊,“领口松开,袖子上滑,珍珠流苏差点被扯掉。”
他微微倾身,两人的距离再次缩短。邱鼎杰能清楚地看到他镜片后那双眼睛里的神色,平静之下,是冰冷的审视和一种了然的穿透力。
“表演系的邱鼎杰。”黄星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语气平淡无波,“你是对朱丽叶这个角色有独特的理解,非要通过破坏戏服来体现,”他再次停顿,几乎是从唇齿间,轻轻磨出后面几个字,“还是单纯觉得,糟蹋别人的设计,很有趣?”
“我没有……我不是……”邱鼎杰的声音发颤,辩解苍白无力。他想避开那目光,却像是被钉住了,动弹不得。陆行知带来的压迫感并非疾言厉色,恰恰是这种冰冷的平静,让他从骨头缝里渗出寒意。
黄星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答。他忽然抬起手,那只拿着笔记本的手落下,冰凉的皮质封面边缘无意般擦过邱鼎杰的手臂。而另一只一直插在口袋里的手,伸了出来。
指尖带着秋夜空气的微凉,轻轻触上了邱鼎杰卫衣的领口。江邱鼎杰猛地一颤,呼吸彻底屏住。
那手指并没有停留,而是顺着卫衣略显宽大的领口边缘,缓慢地、刻意地划向一侧,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探究的痕迹。布料摩擦着皮肤,激起一层细密的战栗。最终,指尖停在他锁骨末端,那个因为紧张而微微凸起的骨节上,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这么喜欢我的衣服不合身?”黄星问。声音压得很低,气息几乎拂过邱鼎杰的耳廓,带着一种残忍的探究,和一丝极其隐晦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别的什么。
邱鼎杰的瞳孔骤然收缩。所有预设的应对,准备好的说辞,在这一刻分崩离析。被看穿了。从第一次故意弄断系带开始,所有的“意外”,所有的“不小心”,在这个男人面前,都成了透明拙劣的把戏。
他甚至说不清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吸引注意?挑衅权威?还是某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隐秘的渴望?
黄星收回了手,指尖那一点微凉的触感却仿佛烙在了皮肤上。他退开半步,重新拉开了距离,恢复了那种疏离冷淡的姿态,仿佛刚才那一瞬间近乎狎昵的触碰只是邱鼎杰的幻觉。
“明天下午四点,到我办公室来。”他留下这句话,不再看邱鼎杰瞬间惨白的脸,转身,走向那扇暗红色的防火门。皮鞋鞋跟敲击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稳定、渐行渐远的声响,最终消失在门外。
窄小的预备区里,只剩下邱鼎杰一个人,僵硬地靠着冰冷的人台,听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在无边的寂静里,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耳膜。那件鹅黄色的缎裙,在昏暗中泛着幽微的光,袖口的珍珠流苏,静静地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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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三点五十分。
邱鼎杰站在艺术学院大楼七层,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外。深色厚重的木门紧闭,上面挂着简洁的名牌:黄星 教授。
他换了件米白色的毛衣,看起来比昨天柔软些,但脸色依然不太好,眼底有淡淡的青影。他在门口踌躇了将近五分钟,指尖几次蜷起又松开,终于,深吸一口气,抬手,屈指,轻轻敲了三下。
“进。”里面传来黄星的声音,隔着门板,有些模糊。
邱鼎杰推门进去。
办公室宽敞明亮,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将深秋午后干净的光线毫无保留地迎入。窗外是学校标志性的钟楼和已经开始泛黄的银杏树冠。房间布置极简,巨大的原木色工作台占据中央,上面整齐排列着绘图工具、面料色卡和一叠叠图纸。靠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厚重的书籍和资料盒。另一侧则立着几个沉默的人台,有的蒙着白布,有的裸露着光秃秃的躯干。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纸张、油墨和木头的气息,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黄星身上的冷冽香气。
黄星坐在工作台后,正低头看着一份图纸,手里拿着铅笔。听到江屿进来,他没有立刻抬头,只是用笔尖在图纸某个位置点了点,然后才放下笔,抬起眼。
“关门。”
邱鼎杰依言关上门,隔绝了走廊的声音。他走到工作台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垂着眼,盯着自己帆布鞋的鞋尖。“黄教授。”
“嗯。”黄星应了一声,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似乎扫过他紧绷的肩膀,然后站起身,走向办公室另一侧,那里有一个用深灰色帘幕简单隔开的小区域。
他掀开帘幕走了进去。邱鼎杰站在原地,有些无措,不知道是否该跟上。
过了一会儿,黄星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平静无波:“过来。”
邱鼎杰走过去,掀开帘幕。里面是一个更私密的、类似试衣间兼储物室的角落。光线稍暗,一面墙是巨大的落地镜,另一面墙则是嵌入式衣柜。此刻,衣柜门敞开着。
邱鼎杰的呼吸在看清衣柜内部的瞬间,屏住了。
衣柜里,整整齐齐,按照色系和款式,挂满了戏服。他一眼就认出来,全是他在过去近两个月排练期间,在不同剧目中穿过、并且“出过状况”的那些。那件袖口系带崩开的骑士外套,那件被“不小心”勾破下摆的维多利亚式衬裙,那件在争夺戏中扯松了肩线的民国长衫……甚至包括昨天那件鹅黄色的缎裙。
每一件,都经过了修改。不是简单的修补,而是精心的、不着痕迹的再造。缎裙的领口被重新收拢,采用了更隐蔽的系扣方式;骑士外套的袖口加固,并调整了活动余量;衬裙的下摆用同色系更坚韧的料子拼接出暗纹,几乎看不出痕迹;长衫的肩线被重新勾勒,更贴合……
黄星站在衣柜旁,侧对着他,目光也落在这满柜的衣物上,神情专注,像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午后的光线从帘幕缝隙漏进来一缕,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给他侧脸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边。
“这些,”黄星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是按照你的形体数据重新调整过的。”他转过身,看向邱鼎杰,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澜,“从今天起,你个人负责的剧目,戏服单独管理。这里,”他指了指衣柜,“是你的专用衣柜。排练前后来这里更换,结束后检查无误,放回原处。”
邱鼎杰完全说不出话。他怔怔地看着满柜子的衣服,那些他曾经故意制造瑕疵的“道具”,此刻以这样一种崭新、妥帖、甚至堪称完美的姿态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沉默的掌控力。
黄星走近一步,从衣柜里取出那件鹅黄色缎裙。柔软的缎面在他手中流淌着光华。他拎起裙子的一侧,将内衬轻轻翻出一点,示意邱鼎杰看。
在靠近腰侧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位置,米白色的丝绸内衬上,用与面料同色的、极细的丝线,绣着一行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字。字体优雅而克制。
邱鼎杰下意识地凑近了些,眯起眼睛,才勉强看清那行小字的内容。
他的瞳孔,在看清的刹那,骤然放大。
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血液奔流的声音冲刷着耳膜,心跳声大得几乎要撞碎胸腔。脸颊无法控制地开始发烫,一路烧到耳根,连脖颈都漫上了一层绯红。他想移开视线,却被那行小字死死钉住,动弹不得。
黄星松开手,缎裙滑落,重新垂挂回衣柜里,那行字也随之隐没。他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展示步骤。
“尺码数据,我这里有备份。”他看着邱鼎杰瞬间红透的脸和几乎无法聚焦的眼神,语气依旧平淡,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下次彩排是周四。记得提前来试穿,确认所有改动不影响你的动作。”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掠过邱鼎杰微微颤抖的睫毛和紧抿的嘴唇,补充道:“如果还有哪里‘不合身’,直接告诉我。”
说完,他不再看邱鼎杰的反应,转身,径自走回帘幕之外,坐回了工作台后,重新拿起了铅笔,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处理了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公务。
灰色的帘幕在邱鼎杰眼前轻轻晃动,隔开了里外两个空间。
狭小的试衣间角落里,只剩下邱鼎杰一个人,面对着满柜无声的衣物,和空气中尚未散去的、独属于那个男人的冷冽气息。落地镜里,映出他通红的脸颊和失措的神情。
窗外,秋风掠过银杏树梢,发出潮水般的沙沙声。一片金黄的叶子打着旋,飘落在窗玻璃上,停留片刻,又无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