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廊桥
梅雨季的雨总带着化不开的湿意,像一层薄纱蒙住了南岸的廊桥。林深第三次在傍晚时分走到桥边时,终于看见那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她倚着朱红立柱,手里捏着半张褪色的纸,雨丝落在她发梢,凝成细小的水珠,像没擦干的泪。
廊桥的木梁上爬满青苔,每一步踩下去都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像是时光在呻吟。林深不敢走太近,只是站在桥中段的雕花窗棂旁,看女人的身影被暮色晕染成模糊的轮廓。他想起三天前第一次来这里,守桥的老人说,这桥有六十年了,抗战时曾被炸弹炸塌过半边,后来重修,木料都是从江对岸的老林里砍的,带着水汽的腥甜。
“你也来寻东西?”女人忽然开口,声音被雨声泡得柔软,分不清是问他,还是自问。
林深愣了愣,指尖触到口袋里那张同样褪色的照片。照片上是个穿军装的年轻人,站在廊桥的同一个位置,身后的雕花窗棂清晰可辨。这是祖父留下的唯一遗物,背面写着“民国三十三年,与清如”。他来南岸,原是为了寻找这个叫“清如”的女人,或是她的后人。
“我找一位故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穿过雨幕,有些飘忽。
女人转过身,林深看清她眉眼间藏着的倦意,眼角的细纹像廊桥木头上的纹路,刻着岁月的痕迹。她手里的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模糊的字迹。“故人?”她轻轻重复,嘴角勾起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这桥边的故人,都藏在雾里呢。”
接下来的几天,林深总能在同一时间遇见她。有时她在擦拭桥栏上的铜铃,铃声细碎,被雨声裹着飘向江面;有时她在桥墩下捡拾被雨水冲来的枯枝,编成细小的花环,放在桥中央的供桌上。供桌上摆着一个缺了口的瓷碗,里面插着几支风干的艾草。
“守桥的老人说,你在这里待了很久。”一次,林深忍不住问。
女人正在用手帕擦拭那张纸,闻言动作一顿。“不算久,”她答,“等一个人,十年二十年,也不过是雾起雾散的功夫。”她的手帕是素色的,绣着细小的兰草,和祖父照片里年轻人胸前口袋露出的手帕边角,竟有几分相似。
林深想拿出照片问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发现女人从不主动问他的来历,也不提及自己的过往,就像廊桥本身,沉默地承载着往来的脚步,却从不诉说那些踏过它的人的故事。雨雾浓的时候,她的身影会变得更加朦胧,仿佛下一秒就会融进那片潮湿的暮色里。
第七天傍晚,雨停了,夕阳透过云层,在江面上洒下细碎的金光。林深走到廊桥时,没看见女人的身影,只有供桌上的花环换了新的,旁边放着一张完整的纸,是女人之前捏在手里的那半张。
纸上是一首钢笔写的诗,字迹娟秀,有些地方被雨水晕开,却依然能辨认:“雾锁廊桥雨锁愁,相逢何必问缘由。君如孤雁随云去,我似寒梅立桥头。”诗的末尾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小小的兰草印记。
守桥的老人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叹了口气:“那姑娘是清如先生的侄女,清如先生民国三十三年就走了,和你祖父一起,在炸桥的时候护着那批学生过江。”老人指了指桥栏上一道深色的痕迹,“这是当年炸弹留下的,清如先生临终前,让学生们把她的诗抄在纸上,一半埋在桥墩下,一半留给后人。”
林深掏出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眉眼明亮,胸前的兰草手帕格外清晰。夕阳照在照片上,那些模糊的细节忽然变得真切,他仿佛看见祖父站在廊桥上,对着某个方向微笑,而雾霭中,一个穿蓝布衫的女子正缓步走来,身影朦胧,却带着温暖的光。
此后,林深再也没见过那个穿蓝布衫的女人。他时常会来廊桥,有时带着一束艾草,放在供桌上。雾起的时候,廊桥的轮廓会变得模糊,像一幅晕染的水墨画,那些未说出口的疑问,未完成的寻觅,都藏在那片朦胧的水汽里,随着江风轻轻飘荡。
他渐渐明白,有些相遇不必追问结局,有些思念不必寻求答案。就像这廊桥,历经风雨,依然矗立在江面上,而那些藏在雾里的故事,那些未完成的约定,正是岁月最温柔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