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事件后的第三周,世界交流理事会总部。
康复中心的阳光房里,艾尔莎坐在轮椅上,膝盖上摊着一本星界诗集,眼神却空洞地望着窗外的生态园。她的意识分裂造成的损伤比预想更严重——不是失忆,而是失去了“情感连接”的能力。她能理解“友谊”这个词的定义,但无法感受到友谊带来的温暖;她能背诵整首关于爱情的诗歌,但无法体会爱情本身。
“医生说这是可逆的。”苏青将一束地球特有的向日葵放在她膝头,“星界已经派了最好的心灵医师,下周就到。”
艾尔莎机械地摸了摸花瓣:“它的光合作用效率很高。如果引入星界,可以改善第七星区的粮食问题。”
苏青心中一痛。曾经的艾尔莎会先说“这花真美”,然后才考虑它的实用价值。现在,她直接跳过了美的部分。
“文渊怎么样了?”艾尔莎问,语气像在询问实验数据。
“双手的时间感知永久性损伤,但可以通过训练适应。”苏青尽量让声音轻松,“他正在学习用脚趾操控时间探测器——开玩笑的,其实是用辅助设备。”
艾尔莎点点头,继续看诗集,但苏青注意到她的手指微微颤抖——那是她试图感受诗歌韵律的身体记忆。
离开康复中心,苏青在走廊遇到了陈默。他的耳鼻不再渗血,但留下了轻微的后遗症:对时间的感知变得异常敏锐,能“听”到周围物体经历的时间。
“理事长,我听到你的手表在抱怨。”陈默指着苏青的手腕,“它说你上周二忘了给它上弦,停了三个小时。”
苏青苦笑:“这算超能力还是诅咒?”
“算是职业病。”陈默揉着太阳穴,“好消息是,我开发出了时间稳定器的2.0版本,可以有效阻止类似南极事件的再发生。坏消息是...它需要塔林种子的时间频率作为基准模板。”
“种子不是已经稳定了吗?”
“是的,但我们需要定期采集它的频率样本。”陈默调出平板上的数据,“频率每七天衰减0.3%,必须每周补充一次。而采集样本需要...回到地穴。”
苏青沉默。南极地穴现在是禁区,理事会严格封锁,连科研团队都禁止入内。不是不信任科学家,而是时间种子的潜在风险太大——谁知道下一次会引发什么异常?
“我亲自去。”苏青做出决定,“每周一次,采集频率样本。这是理事长的责任。”
陈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头:“我准备设备。”
回到办公室,桌上的发光幼苗又长高了一截。苏青给它浇水时,幼苗的叶片轻轻蹭了蹭她的手指——这是它表达亲近的方式。在所有人都因南极事件留下后遗症时,这株小植物成了苏青少有的安慰。
通讯器响起,是绿语者母星发来的加密信息。大使的抢救成功了,但形态发生了永久性改变:从会行走的发光树,变成了扎根土壤的“智慧古树”。他不能再移动,但感知范围扩大了百倍,现在能同时与母星和地球保持深层连接。
“苏理事长,我在南极感知到了异常。”大使的信息素通过翻译器转化为文字,“不是种子本身,是种子周围的时间褶皱。那里...产生了新的时间线分支。”
“分支?什么意思?”
“简单说,我们的行动创造了新的可能性。那条时间线里,我们没有成功稳定种子,地球陷入时间混乱。虽然那条时间线很微弱,但它确实存在,而且...正在增强。”
苏青感到一阵寒意。时间线分支不是什么新鲜概念,但真正面对时才知道有多棘手。
“增强速度?”
“每二十四小时,存在概率增加0.7%。照这个速度,三十天后,它将达到可与主时间线产生干涉的阈值。”
“怎么消除?”
“需要‘时间线修剪’。但这不是绿语者擅长的领域,你们需要专业人士。”
专业人士。苏青第一个想到文渊,但他的状况...她摇摇头,接通了文老的通讯。
文老的全息影像出现在办公室,他正在泰山茶馆的后院打太极拳。“苏理事长啊,我刚泡了一壶好茶...你脸色不太好啊。”
苏青简述了情况。文老收起笑容,打完最后一式,缓缓收功:“时间线分支...确实麻烦。剪枝人有一支专门处理这个的分部,叫‘时序维护者’。但他们五十年前就解散了,据说是因为一次重大事故。”
“事故?”
“试图修剪一个过于强大的分支,结果被反噬,整个小组被困在时间循环里,至今没出来。”文老叹气,“如果你要找人处理南极的分支,我得先提醒你——很危险,非常危险。”
“但我们别无选择。”苏青说,“如果分支增强到能与主时间线干涉,会发生什么?”
“最轻的情况是,两个时间线的记忆开始混淆,有人会记得从未发生过的事。最坏的情况是,两个时间线开始合并,产生无法预测的悖论,最终可能导致局部甚至全球的时间崩溃。”
苏青想起南极地穴里那些时间流,想起凯洛斯描述的塔林文明末日。她不能让地球重蹈覆辙。
“能找到时序维护者的幸存者吗?”
“有一个。”文老调出一份档案,“李时针,时序维护者最后一代传人。五十年前那场事故,他是唯一的幸存者,因为那天他请假去结婚了。事故后,他辞去职务,隐姓埋名。现在...应该七十多岁了,住在江南某个小镇。”
档案照片上是个严肃的年轻人,眼神锐利如刀。苏青注意到他的右手有六根手指——那是时序维护者的标志,多出来的那根手指能感知时间流向。
“给我地址,我去找他。”
“苏理事长,我得提醒你。”文老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李时针退出是有原因的。时间工作会改变一个人,尤其是经历过同伴全部被困时间循环的人。他可能...不太正常。”
“只要他能解决问题,不正常我也认了。”
两天后,江南水乡,周庄。
苏青按照地址找到一家老旧的钟表店。店面很小,橱窗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古董钟表,但没有一个指针在动。推开店门,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店内弥漫着机油和灰尘的味道。
一个老人背对门口,正在修理一座落地钟。他头发花白,背微驼,但手很稳。
“李时针先生?”苏青试探着问。
老人没有回头:“今天不营业。”
“我不是来修表的。”苏青拿出理事会证件,“我是世界交流理事会理事长苏青,关于时间线分支...”
“我说了,今天不营业。”老人打断她,声音冷硬如铁。
苏青不气馁,走到他身边。老人正在调整钟摆,他的右手确实有六根手指,多出来的那根小指像独立生物般微微颤动。
“南极的时间种子产生了一个分支,如果不修剪,三十天后就会干涉主时间线。”苏青直截了当,“文老说,只有你能处理。”
老人的手停顿了一秒,然后继续工作:“我退休了。”
“时间不等人。”
“时间?”老人终于转过身。他七十多岁的脸,却有一双二十岁的眼睛——清澈、锐利、深不见底,“小姑娘,你知道时间是什么吗?”
苏青被那双眼睛震慑,一时语塞。
“时间不是线,不是河,不是任何你们想象的东西。”李时针放下工具,六根手指在空气中划动,留下淡淡的光痕,“时间是一种‘关系’,是事物变化的顺序记录。你们所谓的‘时间线分支’,不过是关系网中产生了新的连接点。”
他走到橱窗前,指着一个停止的怀表:“这个表,在我眼里不是静止的。我能看到它被制造出来的过程,能看到它被上一任主人珍惜地佩戴,能看到它被摔坏,被我修复,也能看到它未来某一天被熔化重铸。所有这些‘可能’同时存在,我只是选择了看其中一个。”
苏青明白了:“所以你能看到分支?”
“我能看到所有分支。”李时针的目光穿透苏青,看向她身后的虚空,“你身上现在就有十七个分支:一个你成为了画家,一个你死在了三年前的暗影入侵,一个你根本没加入理事会...需要我继续说吗?”
“不需要。”苏青感到脊背发凉,“我只需要你帮忙修剪南极的那个分支。”
李时针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苏青以为他要拒绝。然后他笑了,那笑容苍凉而疲惫:“你知道为什么时序维护者会解散吗?”
“因为事故...”
“不,是因为我们终于明白了。”李时针走回工作台,拿起一个齿轮,“修剪时间分支,就像修剪树枝。你剪掉一根,树会长出两根。你剪得越多,树长得越茂盛,直到...树被自己压垮。”
他放下齿轮,齿轮在桌面上旋转,越转越快,最后啪的一声裂成两半。
“时间有自我修复的能力。你强行修剪一个分支,时间就会在其他地方产生更多分支来补偿。五十年前那场事故,我们不是被分支反噬,而是被时间的‘报复’困住了。”
苏青想起南极种子边缘那道“无”的裂缝,那是时间悖论留下的伤痕。时间确实有自我修正机制,强行改变它会付出代价。
“那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有。”李时针的第六指突然指向苏青,“让分支自然消亡。所有时间分支都有‘能量’,当能量耗尽,它就会自动消失。而要耗尽能量...就需要有人进入分支,经历它,完成它,让它变得‘无趣’。”
“进入分支?”苏青想起南极的时间旅行,“就像我们之前做的那样?”
“不完全是。”李时针摇头,“你们之前是观察者,这次需要成为参与者。你需要进入那个分支时间线,在那里做出选择,让那条时间线走到‘终点’,耗尽它的能量。”
“会有危险吗?”
“当然有。”李时针的目光再次穿透苏青,“在那个分支里,你可能会死,可能会疯,可能会永远困在那里。即使成功,你也会带回分支的记忆——那些从未发生过的记忆,会和你真实的记忆混淆。很多人因此分不清现实,最后...”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苏青沉默了。风险太大,但她别无选择。三十天后,如果分支干涉主时间线,整个地球都可能陷入时间混乱。
“我去。”她最终说,“告诉我怎么做。”
李时针盯着她,那双年轻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赞许:“好。但我必须提醒你,一旦进入分支,没人能帮你。你要独自面对那条时间线里的一切——包括那个时间线里的‘你自己’。”
他走到店后,打开一扇暗门。门后是一个小小的密室,墙上挂满了停止的钟表,中央有一座巨大的、结构复杂的装置,看起来像钟表又像天文仪。
“这是‘时序穿梭机’,我花了五十年才造好,一次没用过。”李时针抚摸着装置,“它可以送你去分支时间线,但回来的方法...需要你在那条时间线里自己找到。”
“怎么找?”
“分支时间线里,会有一个‘异常点’——一个与主时间线明显不符的事件或物品。找到它,破解它,你就能打开回来的门。”李时针开始调整装置,“记住,你在分支里做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影响分支的走向。你要引导它走向‘终结’,而不是让它变得更强大。”
装置发出低沉的嗡鸣,所有钟表的指针开始逆向旋转。
“最后一个问题。”苏青站在装置中央,“那条分支时间线里,我们失败了吗?南极种子失控了?”
李时针的第六指剧烈颤动,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不...不是失败。在那个分支里,你们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更可怕的选择。”
装置光芒大盛,苏青感到自己被拉扯、撕碎、重组。
最后一刻,她听到李时针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记住,你不是去修正错误,你是去理解选择...”
光芒吞没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