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携空山赴我
我嫁了个完美丈夫。
他记得我姨妈期,会给我上司寄感谢信,连我养的仙人掌都按时浇水。
直到我在旧手机里发现几百条语音。
每条都是我的声音说:“别相信他。”
而最新那条来自明天:“快逃,他要的不是你——”
客厅里,那只灰蓝色的陶土花盆摆在向南的窗台上,第四根肋线一样的棱条下方,泥土显出一点新鲜的深色水渍。周时序刚刚浇过水,不多不少,恰好是“见干见湿”里那个“湿”的刻度。他总是这样,妥帖得近乎程序。林晚的指尖碰了碰仙人掌的一根小刺,没来由地,心里那点悬空感又晃了一下。
说不清是什么。大概是太静了。三百平米的顶层公寓,装了最好的隔音系统,把城市的嘈杂过滤得只剩下一种低频率的背景嗡鸣,像某种巨大的生物在缓慢呼吸。她在这里住了两年,依然会在某些瞬间,被这种过分的、无菌般的寂静攥住喉咙。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很轻,齿轮啮合,门锁弹开,周时序回来了。他身上带着外面秋日微凉干净的空气,还有一丝极淡的、他惯用的雪松须后水的味道。
“回来了?”林晚转过身,脸上已经调整出惯常的微笑。
“嗯。”周时序也笑了笑,脱下外套顺手挂好,动作流畅得像经过排练。他走过来,很自然地揽了揽她的肩,目光扫过她的脸,“脸色有点白,是不是又快到日子了?红糖姜茶在厨房左边的柜子,第二格。”
他总是记得。记得她每次生理期,记得她上司对海鲜过敏所以送礼从不送海产,记得她随口提过某本书,下次出差回来那本书就会出现在床头柜上。连她这只总被忘记、半死不活的仙人掌,在他手里都焕发了过于健康的光彩。
完美丈夫。所有人都这么说。她父母,她闺蜜,甚至她那个挑剔的上司。她自己也该这么认为。
“今晚炖了你喜欢的山药排骨汤,不过你可能没什么胃口,我少放了点油。”周时序一边说着,一边往厨房走,声音温和,背影挺拔。浅灰色的羊绒衫妥帖地裹着他宽阔的肩线。
林晚看着他的背影,那点悬空感又飘了起来。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嗯”了一声。
晚餐时气氛一如既往。周时序说着公司里的趣事,问她工作是否顺心,汤的温度是否合适。他切排骨时,会习惯性地将骨头剔除得干干净净,把最好的肉放到她碗里。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圈安静的阴影。
一切都很好。
饭后,周时序去书房处理邮件。林晚坐在客厅沙发上,无意识地刷着手机。直到手机发烫,她起身想去储藏间找那个旧加湿器——天气干燥,她的喉咙有些不舒服。
储藏间不大,堆着些不常用的物件。空气里有淡淡的灰尘和旧纸张的味道。她蹲在架子前翻找,手指掠过蒙尘的滑雪板、闲置的烧烤架、几个空纸箱。加湿器没找到,却碰到了角落里一个硬质的方形物体。
是那个旧鞋盒。印着某个运动品牌的logo,边角已经磨损。她愣了一下,才想起里面装的是她淘汰的旧手机,一些不再使用的充电线,还有几本大学时代的日记。两年前搬家时随手塞进来的,之后就彻底忘了。
鬼使神差地,她把鞋盒拿了下来。灰尘在顶灯的光束里飞扬。打开盒盖,那部屏幕已经裂了几道细纹的旧手机躺在最上面,下面压着些杂乱的零碎。她拿起手机,冰凉的触感。试着按了按侧边的电源键,毫无反应,电池早就耗尽了。
她转身去客厅,在抽屉里翻找出一根匹配的充电线,接上电源。屏幕亮起,出现一个老旧的开机动画。等待的几十秒里,储藏间的寂静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耳膜上。
手机终于进入主界面。图标排列还保持着两年前的样子,壁纸是她和周时序在某个海边的合影,两人笑得都很灿烂。她指尖有些发僵,无目的地划拉着屏幕。点开相册,是些过去的照片;点开社交软件,账号早已退出。
然后,她的手指停在了那个系统自带的、绿色图标的录音软件上。她几乎从不使用这个功能。可图标右上角,有一个鲜红的、小小的数字:327。
三百二十七条未听录音?
心跳漏了一拍。她点开应用。列表长长地刷不到底,最顶端最新的录音,日期是……今天?
不可能。这手机早就没电关机了。她明明今天才把它从鞋盒里拿出来充电。
日期显示是今天的日期,上午十点十五分。文件名是系统自动生成的数字串。下面一条,是昨天。再往下,前天……每条录音的日期连贯,一直向后延伸,仿佛某种诡异的日记。而最早的一些,日期是两年前,她刚和周时序结婚不久的时候。
她盯着那条标注为“今天”的录音,指尖冰凉,悬在播放键上方,迟迟按不下去。储藏间外,隐约传来书房里周时序敲击键盘的轻微声响,稳定,规律,如同他这个人。
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
“滋啦……”
轻微的电流杂音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是她的声音。但又不完全是。更低沉,更沙哑,浸透着一种极度疲惫和恐惧的寒意,像是从很远很远、又很紧很窄的缝隙里挤出来的。
“别相信他。”
只有四个字。然后录音结束。总时长,三秒。
林晚猛地按住暂停,胸腔里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剧烈地冲撞着肋骨。她急促地喘息,盯着那小小的播放条。是她的声音,可她不记得,完全不记得自己录过这样的话。今天上午十点十五分?那时她在公司开会,手机是现在用的这部,旧手机明明在鞋盒里,处于关机状态。
混乱的思绪像被惊散的鱼群。恶作剧?高科技犯罪?某种自动生成的语音?可那声音里的绝望和寒意,真实得让她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颤抖着手指,点开了下面那条,标注为“昨天”的录音。
同样的电流杂音,同样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属于她又非她的声音:
“别相信他。”
“别相信他。”
“别相信他。”
一条接一条,相同的四个字,相同的冰冷绝望,只是背景里有时极其安静,有时似乎有极其微弱、难以辨别的环境音,像是水滴,又像是某种有规律的、轻微的摩擦声。她机械地往下翻,手指抖得越来越厉害。日期不断向前跳跃,又向后回溯,覆盖了过去的每一天。直到她翻到列表的底部,最早的一条,日期是她新婚的第三天。
她按下播放。
这次的声音,似乎没那么沙哑,但那份寒意和惊惶依旧:“别相信他。”
从新婚第三天起,每一天,都有一个“她”在这部早就被遗忘的旧手机里,重复着同样的警告。直到今天。
直到最新的一条。
列表的最顶端,那条日期是“明天”的录音,突兀地悬挂在那里。像一个冰冷的句号,又像一个狰狞的开端。
文件名依然是数字串,日期赫然是明天的日期。时间,凌晨三点二十七分。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最底端炸开,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四肢冰冷,牙齿控制不住地开始打颤,咯咯作响。明天?来自明天的录音?
这不可能。这违反了一切逻辑。一定是手机系统故障,日期错乱了。或者是病毒,某种高级的、难以理解的病毒。但那些声音……那些和她一模一样、却又浸透着她从未体验过的极致恐惧的声音……
外面的键盘敲击声不知何时停了。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平稳,从容,正朝着储藏室走来。
林晚浑身一激灵,几乎是连滚爬爬地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扯掉充电线,将那个烫手山芋般的旧手机胡乱塞进旁边一个空纸箱的缝隙里,又把鞋盒推回架子深处。灰尘再次扬起,呛得她想咳嗽,却又死死捂住嘴。
“晚晚?”周时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温和如常,“在找什么?需要帮忙吗?”
他站在门口,背对着客厅的光,身影被拉长,恰好笼罩住蹲在杂物前的她。他的表情在逆光中有些模糊,只有镜片反射着一点冷白的光。
林晚用力掐着自己的手心,剧烈的刺痛让她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稳,甚至挤出一个笑:“没,没什么,找个旧加湿器,好像不在这里。可能记错了。”
她站起来,腿有些发软,借着整理衣角的动作掩饰自己的颤抖。
“加湿器?卧室不是有新的么?”周时序走进来几步,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略显凌乱的储藏间,扫过那个角落里的架子,扫过她苍白的脸。“你手很凉。”他忽然说,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指腹有薄茧。以往这温度总能让她安心,此刻却像一块烙铁,烫得她几乎要惊跳起来。她强忍着抽回手的冲动。
“可能这里有点冷。”她低声说。
“嗯,是有点凉飕飕的。”周时序松开了手,很自然地环顾了一下,“没什么重要的事就出来吧,我给你热杯牛奶。”
“好。”林晚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率先走了出去。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平稳,探究,如同手术台上无影灯的光。
那一晚,林晚睁着眼直到凌晨。身边的周时序呼吸均匀绵长,已然熟睡。她僵硬地躺着,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几百个冰冷绝望的“别相信他”,以及那个更恐怖的、来自“明天”的空白威胁。
快天亮时,她才迷迷糊糊合眼,却又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梦里无数个她在狭窄黑暗的通道里爬行,身后是缓慢迫近的、稳定的脚步声,和滴水声。每一个她都在用嘶哑的气声说:“别相信他……”
醒来时,冷汗浸透了睡衣。周时序已经不在床上,厨房传来煎蛋的香气和隐约的咖啡机声响。又是新的一天,一切如常。
但一切都不一样了。
白天在公司,她心神不宁,打翻了水杯,回错了邮件。上司关切地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勉强应付过去,脑海里却全是那个旧手机,和那个“明天”的录音。
明天,就是今天之后的那个“明天”。那个录音的标记时间,凌晨三点二十七分。
她该怎么办?报警?说什么?说我旧手机里有几百条我自己的声音让我别相信我丈夫,还有一条来自明天?警察只会觉得她疯了。告诉父母朋友?他们只会羡慕她有个完美丈夫,劝她别胡思乱想。直接把手机给周时序看?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让她感到一种灭顶的寒意。
她不敢。那个“别相信他”的警告,像最深的冰棱,扎进了她的信任里。
傍晚下班,她几乎是挪回家的。电梯无声上行,镜面映出她苍白失神的脸。输入密码,开门。周时序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笑容温暖:“回来了?今天炖了鱼汤,你最近用脑多,补一补。”
他的围裙是藏青色的棉布,上面溅了几滴油渍,很生活,很真实。他走过来,接过她的包,手指不经意拂过她的手背。
林晚猛地缩了一下手。
周时序动作顿了顿,抬眼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睛里有什么情绪极快地闪过,快得让她抓不住。“怎么了?手这么冰。”他语气依旧温和。
“没……没事,地铁里空调太凉。”她避开他的目光,走向客厅。
晚餐依旧丰盛,鱼汤奶白鲜美。周时序说着他公司即将开展的一个新项目,需要短期出差。“大概去两三天,”他给她盛汤,语气寻常,“你自己在家没问题吧?记得按时吃饭,别总点外卖。”
林晚捏着勺子的手指关节泛白。他要出差?在那个“明天”的录音时间点之前?
“去……哪里?”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邻市,不远,开车也就三小时。有个技术研讨会,必须去一趟。”周时序看着她,目光平静,“怎么了?舍不得我?”
他开了个玩笑,眼里带着笑意。那笑意似乎毫无阴霾。
林晚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汤,食不知味。“什么时候走?”
“明早一早的飞机。”周时序说,“晚上应该能回来,不过可能会比较晚,你别等我,先睡。”
明早走,晚上回来。那么,凌晨三点二十七分,他在哪里?在飞机上?在酒店?还是……已经回来了?
她不敢再想下去。
深夜,周时序似乎睡了。林晚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听着床头电子钟数字跳动的声音:23:47,00:12,01:03……时间像一个冷酷的推手,推着她向那个标注的时刻逼近。
凌晨两点。她轻轻起身,周时序没有动静。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像猫一样无声地挪出卧室,走向储藏间。
她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微光,摸索到那个纸箱缝隙,冰凉的金属外壳触手可及。她紧紧攥着旧手机,像攥着一块冰,又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炭。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耳膜鼓噪。
她退到客厅窗帘后的角落,蹲下来,用颤抖的手指划亮屏幕。幽光映亮她惨白的脸。录音列表最顶端,那条属于“明天”的录音,像一个黑色的洞口,等着吞噬她。
两点十五。两点四十。三点整。
窗外的城市灯火稀疏下去,世界陷入最深的沉睡。公寓里死寂一片,她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道的声音,听到自己牙齿细微的打颤声。
三点二十五分。
她猛地按下播放键,将音量调到最小,紧紧贴在耳畔。
“滋啦……”
电流杂音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仿佛信号极差。然后,那个声音响起了。依然是她的声音,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虚弱,气若游丝,带着某种濒死的、豁出一切的颤抖,背景是清晰得多的、持续不断的滴水声,还有……一种沉闷的、有节奏的敲击声,像是……指甲在划挠什么坚硬的表面?
那个声音说,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带着令人血液冻结的绝望:
“快逃……他要的不是你——”
录音戛然而止。
最后那个“你”字,带着扭曲的尾音,消失在电流的嘶鸣中。
总时长,五秒。
林晚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住,又轰然倒流,冲得她头晕目眩,手脚冰冷麻木。快逃?他要的不是我?那他要的是什么?是谁?
“叮。”
极其轻微的一声,从玄关方向传来。是智能门锁,指纹验证通过的提示音。在死寂的凌晨,清晰得如同惊雷。
紧接着,是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有人进来了。脚步很轻,但在过分安静的公寓里,依然能被捕捉到。平稳,从容,一步步走向客厅的方向。
林晚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惊叫堵在喉咙里。她蜷缩在厚重的窗帘后面,屏住呼吸,透过布料极细微的缝隙,向外窥视。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勾勒出轮廓。是周时序。他穿着出门时的驼色大衣,肩膀上似乎沾着夜露的湿气。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方形的、类似工具箱的物件。
他没有走向卧室,而是在客厅中央站定了。面朝着她藏身的窗帘方向。然后,他微微侧过头,仿佛在倾听什么。月光落在他半边脸上,那总是温柔含笑的嘴角,此刻平直地抿着,镜片后的眼睛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了十几秒。林晚能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能感觉到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
终于,他动了。他转过身,目光似乎扫过了储藏间的门,停顿了极为短暂的一瞬。然后,他迈开步子,走向了卧室。脚步依旧平稳,没有一丝迟疑。
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又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声响。
窗帘后,林晚瘫软下去,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无声地喘息。旧手机从汗湿的手中滑落,屏幕磕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幽光照亮地毯的纹理,也照亮了她惊恐至极、彻底失去血色的脸。
窗外,城市的天空呈现一种冰冷的深蓝色,凌晨三点三十分。那个声音的警告,余音和滴水声,还在她耳蜗深处回荡,与眼前死寂的公寓,与卧室里那个去而复返、行为诡异的“完美丈夫”,交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
快逃。
他要的不是你。
可是,如果他要的不是“林晚”,那此刻蜷缩在这里、恐惧得无法动弹的她,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