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宋祈安。
名字是父亲取的。母亲生我时大出血,终究没能熬过那场手术。后来整理旧物,我在母亲的产检记录最后一页,看见父亲用钢笔写下的两个字——祈安。
墨迹沉透了纸背,像浸了整夜的寒雨,沉甸甸的。他只提过一次,说当初祈的是母亲的安,可惜,没留住。
我跟着外婆在乡下老屋里长大。青瓦白墙的院子总浸着潮湿的草木气,檐角垂着风干的艾草,风一吹,就簌簌落下细碎的灰。外婆每日拾掇菜园、喂鸡鸭,闲下来便坐在门槛上,摩挲着母亲的旧照片叹气。
我不爱说话,大多时候搬张竹椅坐在院里看书,阳光落在书页上,烫得人眼皮发沉,却总比应付邻里的寒暄自在。
父亲只在过年回来。腊月的北风卷着碎雪撞进门,他裹着一身寒气,肩上落满白霜,放下行李就往村西的坟地去,一待便是大半天。
年三十夜里,外婆在厨房煮饺子,煤油灯的光映着堂屋的梁柱,他坐在对面,目光黏在我脸上,半晌才低声说:“你越来越像她了。”我没接话,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饺子,水汽氤氲,模糊了他泛红的眼眶,也遮住了我没什么表情的脸。
过完年,他便又走了。行李箱的轮子碾过青石板路,咯吱声响像一声漫长的叹息,但银行卡里的数字会准时跳涨,数额大得吓人,外婆劝我买新衣服、买零食,我都摇头。
那些钱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串冰冷的数字,我只取极少一部分,去镇上的书店买成堆的教辅资料,堆在书桌一角,像一堵沉默的墙,将我与周遭的热闹隔开。
学校里的日子,是重复的安静。我性子冷,话又少,却总有人围上来。男生们嬉皮笑脸凑上来向我要作业抄。女生们含蓄,会在课桌里塞匿名信封,或是在放学路上红着脸喊我的名字。
外婆说,我的丹凤眼、冷白皮,和母亲长得一模一样,她们是冲着这张脸来的。我对此无动于衷。
数学课上,粉笔头在黑板上敲得笃笃响,窗外蝉鸣聒噪。我刚写完压轴题的最后一步,胳膊肘就被人轻轻撞了一下。
“安神,”前排男生转过头,声音压得极低,“借我瞄一眼最后一题呗?就一眼。”
我指尖的笔没停,在草稿纸上演算另一种解法,眼皮都没抬。
旁边的李扬听见了,噗嗤笑出声,跟着起哄:“喊安神没用,得喊宋冰山,这冰块脸,你这点热度焐不化。”
周围传来细碎的憋笑声,我终于停下笔,抬眼扫了那男生一下,声音淡得没起伏:“自己算。”
男生悻悻转回去,嘴里嘀咕着“果然是宋冰山”。数学老师恰好回头,点了我的名字:“宋祈安,把你的解法写在黑板上。”
我应声站起,抽出草稿纸,路过李扬身边时,他偷偷冲我做了个鬼脸,我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粉笔落在黑板上,字迹和我的人一样,干净利落。
下课铃刚响,教室里的喧闹瞬间炸开。我没动,指尖还压在数学题的辅助线上,草稿纸上的函数图像歪歪扭扭地延伸着。
“宋祈安!宋祈安!”李扬的声音裹着汗味冲过来,他扒着我的课桌边缘,圆脸上的肉跟着晃,“体育课自由活动,去打乒乓球不?就差你一个了。”
我抬眼扫了他一下,又低头看题:“不去,还有两道大题。”
“哎呀做什么题啊!”旁边一个男生攥着球拍晃悠,“学霸也得劳逸结合,再说你不去,小胖他们组必输。”
李扬立刻点头如捣蒜,胳膊肘往我胳膊上怼了怼,语气软下来:“去吧去吧,就打一局,输了不怪你。”
我笔尖顿了顿,看着草稿纸上被画乱的步骤,把笔帽摁了回去。
操场边的乒乓球台晒得发烫,周围围了一圈人。李扬非要和我一组,刚站定就扯着嗓子喊:“都让让啊,我方军师上场了!”第一球他没接住,懊恼地拍了下大腿。我弯腰捡起球,抛起来,手腕轻轻一转,球擦着桌边飞过去,对面的人扑了个空。
“哇!好励害!”围观的女生小声惊呼。
我没应声,冲李扬抬了抬下巴:“接球。”
几局下来,汗浸湿了校服领口。李扬累得瘫在台阶上,掏出矿泉水递给我,自己咕嘟灌了大半瓶:“安哥,你这脑子怎么长的,打球都跟解题似的,专往死角打。”
我拧着瓶盖,水珠顺着瓶身滑到手背上,凉凉的:“运气好。”
“什么运气不运气的,”他抹了把额上的汗,“下次还跟你组队,稳赢!”
这时大家差不多都离校了,只剩下我们这伙人,我走在最前,手里捏着没喝完的水,回头看了眼李扬——他正被几个男生勾着脖子走,嘴里嚷嚷着下次再战。
风掠过草坪,带着青草的气息,我低头看了眼腕间的表,加快脚步往教室走,那两道大题还没算完。
放学路上,我独自走在田埂上,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风掠过稻田,掀起层层金浪,远处传来几声狗吠。
和他们道别后,身后的喧闹渐渐淡去,天地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寂静,像极了我这清冷的年岁。我对着空气轻轻念了一遍自己的名字,祈安,但从始至终,我只是一个念想,一个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