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破空而去，掠过翻涌的云海，最终停在一座悬浮于九天之上的莲台殿。

殿宇还是记忆里的模样，南海暖玉铺地，混天绫织就的轮椅静立在殿中，只是这一次，殿内没有玄冰，没有真火，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座囚牢。

哪吒抱着敖丙落在玉阶上，动作轻得仿佛怕碰碎了怀里的人。他将敖丙放在轮椅上，指尖抚过他苍白的脸颊，眼底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浓得化不开的偏执。

“你看，”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我把殿里的冰和火都撤了，这里再也不会冷，也不会烫了。”

敖丙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他的身体软得像一滩水，灵魂却像被泡在刺骨的寒潭里。他看着殿外飘过的云，眼前却全是东海龙宫的断壁残垣，全是族人倒在血泊里的模样。

是他，用自己的妥协，换来了龙宫的苟存。

也是他，亲手将自己送回了这个魔鬼的身边。

“你饿不饿？”哪吒又问，伸手想去碰他的头发，却在半空停住，似乎怕惊扰了他，“我去给你做你喜欢的藕汤，用昆仑雪水炖的，很甜。”

敖丙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睁开眼，那双蓝色的眸子里，没有恨，没有怒，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你杀了多少人？”他轻声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哪吒的动作僵住了。

“我没有杀他们。”他急忙辩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只是把他们打晕了，没有伤他们性命。我答应过你的，只要你跟我走，就不伤害龙宫一草一木。”

敖丙笑了，笑声很轻，却带着无尽的悲凉。

“打晕？”他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落在哪吒那双沾着龙血的指尖，“那西海边境的三百虾兵呢？他们被烧成飞灰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吗？”

哪吒的脸色瞬间白了。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是哑口无言。

西海的三百虾兵，是他杀的。

因为他们挡了他的路，因为他们说，要护着他们的三太子，不让他被一个魔头掳走。

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让他控制不住地动了杀念。

可他不能告诉敖丙。

他怕敖丙会更恨他。

“我……”哪吒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委屈，“他们骂你。”

敖丙怔住了。

他看着哪吒眼底的偏执和慌乱，看着他像个孩子一样，笨拙地为自己的杀戮寻找借口，心中那片死寂的荒芜里，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一丝尖锐的疼。

这个魔鬼，他的爱，扭曲得让人窒息，却又笨拙得让人心酸。

“哪吒，”敖丙轻声说，“你放过我吧。”

“不放！”哪吒猛地低吼出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我不放！你是我的！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就算是魂飞魄散，你的碎片也只能属于我！”

他的情绪骤然失控，眼底的温柔被疯狂取代。他将敖丙从轮椅上拽起来，死死地抱在怀里，勒得敖丙几乎喘不过气。

“你为什么总是要离开我？”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滚烫的泪水落在敖丙的脖颈上，“我对你还不够好吗？我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你，我为你改了脾气，我甚至……我甚至愿意为你放下屠刀，你为什么还要走？”

敖丙浑身一颤。

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在发抖，那不是愤怒的颤抖，而是恐惧的、无助的颤抖。

这个不可一世的魔头，这个毁天灭地的魔丸，他竟然在哭。

为了他。

敖丙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他抬起手，僵硬地、缓缓地，放在了哪吒的背上。

这个动作，让哪吒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敖丙，黑红色的眸子里，满是不敢置信。

敖丙看着他眼底的泪光，看着他脸上的慌乱和期待，心中那道裂缝越来越大，疼得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知道，自己这一抬手，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他会永远被困在这座莲台殿里，被困在这个魔鬼的爱里，永世不得超生。

可他看着哪吒那双含泪的眼眸，终究是狠不下心。

“我不走了。”敖丙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认命的疲惫，“我陪你。”

哪吒愣住了。

他看着敖丙的眼睛，那双蓝色的眸子里，没有了恐惧，没有了愤怒，只有一片淡淡的、认命的温柔。

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得发烫。

“真的？”他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自己听错了。

“真的。”敖丙点了点头，抬手擦去他脸上的泪水。

哪吒笑了，笑得像个得到了全世界的孩子。他低下头，在敖丙的唇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带着泪水咸味的吻。

“丙丙，”他轻声说，眼底是化不开的柔情，“我们永远在一起。”

敖丙闭上眼，任由他吻着，泪水无声地滑落。

永远。

这个词，像一道魔咒，将他和这个魔鬼，牢牢地锁在了一起。

莲台殿外，云海翻涌，日光正好。

殿内，暖玉生烟，温柔缱绻。

只是没有人知道，这份温柔的背后，是两座相互纠缠的灵魂，是一座永恒的、无间的囚笼。

而那枚被敖丙藏在袖中的锁魂圈，正静静地躺着，散发着淡淡的金光，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这场名为“爱”的囚禁。

吻落下来的时候，敖丙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一滴滚烫的泪，终于还是忍不住，从眼角滑落，砸在哪吒的手背上。

那滴泪很烫，烫得哪吒浑身一僵，他慌忙抬起头，看着敖丙泛红的眼眶，看着那些不断滚落的泪水，慌了神。

他笨拙地抬手，用指尖去擦敖丙的眼泪，动作急得有些慌乱，指尖的温度蹭过脸颊，带着他独有的、三昧真火的灼热。

“丙丙，你怎么了？”他的声音发紧，带着前所未有的无措，“是不是我弄疼你了？我轻点……我下次一定轻点……”

敖丙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眼泪掉得更凶了。

不是疼。

是委屈。是绝望。是连自己都分不清的、混杂着恨与一丝不忍的酸楚。

他想起了东海龙宫的珊瑚床，想起了父王温暖的手掌，想起了那些没有被囚禁的、自由的日子。

他想起了自己被折断的脊梁，想起了玄冰台上的刺骨寒冷，想起了缚仙索磨破手腕的剧痛。

他想起了哪吒那双疯狂的眼眸，想起了他说的“你是我的”，想起了他为了留住自己，不惜焚毁西海三百虾兵的暴戾。

可他又看着眼前的哪吒。

这个魔头，此刻正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的眼泪，眼底的偏执褪去，只剩下满满的慌乱和一丝……害怕。

他怕他哭。

怕他难过。

怕他哪怕说了“不走了”，还是会因为自己的一点点疏忽，再次生出离开的念头。

敖丙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砸在南海暖玉的地面上，砸在这场扭曲的、绝望的爱恋里。

“哪吒……”他终于开口，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你告诉我，爱到底是什么？”

是把一个人锁在囚笼里，看着他痛苦，却说这是为他好吗？

是为了留住一个人，不惜毁掉他的一切，毁掉他的族人，毁掉他的自由吗？

哪吒愣住了。

爱是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见到敖丙的第一眼起，他就想把这个人藏起来，藏在只有自己能看到的地方。

他只知道，敖丙的眼睛很好看，笑起来的时候，像东海最亮的珍珠。

他只知道，只要敖丙在他身边，他的世界就有了光。

至于爱是什么……他不懂。

他从来没有人教过他。

他只是凭着本能，凭着一腔孤勇的、偏执的占有欲，把这个人牢牢地抓在手里。

他看着敖丙哭得通红的眼睛，看着他脸上的泪痕，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忽然明白了。

他好像……做错了。

他以为把人锁起来，就是拥有。

他以为把人留在身边，就是爱。

可他看着敖丙的眼泪，才知道，自己所谓的爱，不过是一场自私的、残忍的掠夺。

他缓缓地松开手，后退了一步，看着敖丙，眼底的慌乱变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悲伤。

“对不起。”

这三个字，很轻，却像惊雷一样，炸在敖丙的耳边。

他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哪吒。

这个从来不会认错的魔头，这个不可一世的杀神，竟然对他说了对不起。

哪吒看着他，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是没说出口。

他转过身，走到莲台殿的窗边，看着外面翻涌的云海，背影落寞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殿内一片死寂。

只有敖丙的哭声，和两人之间，那道看不见的、越来越深的鸿沟。

敖丙看着他的背影，眼泪渐渐止住了。

他知道，哪吒的那句对不起，轻飘飘的，抵不上他受的那些苦。

可他看着那个落寞的背影，心中的恨意，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悄悄磨平了棱角。

他不知道，这场以爱为名的囚禁，到底该如何收场。

他只知道，自己的眼泪，不仅是为自己流的。

也是为那个，不懂爱，却偏偏用最笨拙的方式，爱了他那么久的魔头。

无间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