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彻底吞没了旧尘山谷。
角宫的书房里,灯火只照亮了案前一小片区域,
将宫尚角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宛如蛰伏的巨兽。
宫远徵站在下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重新系好的暗器囊袋,
那湿冷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
他将竹林边发生的一切,包括那瞬间的勾扯感、莫名出现在草丛中的袋子、上官浅那无懈可击的柔弱表演,
原原本本告诉了哥哥。
最后,他抬起眼,目光灼灼
宫远徵“哥,我的系扣手法,你清楚。绝不会无缘无故松脱到那种地方,还滚出那么远。”
宫尚角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盏,袅袅热气模糊了他冷峻的眉眼。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在这寂静的夜里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宫尚角“远徵,你看到了疑点,这很好。但捕猎,最忌急躁。”
他放下茶盏,目光如鹰隼般投向弟弟
宫尚角“一头经验丰富的狮子,发现猎物踪迹,不会立刻咆哮着扑上去。它会潜伏,会观察,会等待最合适的时机。因为一旦过早暴露意图,不仅会惊走眼前的猎物,更可能引来暗中窥伺的其他猛兽,甚至…被自己的狮群视为鲁莽的蠢货,排挤在外。”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
宫尚角“宫门如今,看似平静。老执刃和前少主的事悬而未决,长老们各怀心思,无锋的影子无处不在。你此刻若紧咬着一名刚入宫、通过了明面所有考验的新娘不放,凭的又只是你自己的‘感觉’和一个‘意外’,旁人会怎么看你?长老们会怎么想?”
宫远徵抿紧了唇。
哥哥的话像冰水,浇熄了他心头那股急于求证、撕破伪装的躁火,
却让他骨子里泛起更深的寒意。
他明白了哥哥的意思
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任何打草惊蛇的举动,
都可能将自己置于不利之地,他也不能给哥哥找麻烦。
宫远徵“那…就任由她在角宫?”
宫远徵的声音有些干涩。
宫尚角“放在眼皮底下,才是最好的监视。”
宫尚角语气无波
宫尚角“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在她自以为安全的时候,破绽才会出现。你有你的法子,我自有我的安排。耐心些,远徵。”
宫远徵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哥哥的冷静与谋算,总是能在他冲动时将他拉回正轨。
只是心头那股被愚弄、被窥探的不适感,依旧盘桓不散。
屋内,上官浅拿着银针试探饭菜的安全性。
晚间的宫门,各宫并未休息,而是各自奋斗,忙碌着。
同一片夜色下,羽宫。
宫子羽躺在宽大却冰冷的床榻上,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绣纹。
白日里接云为衫时那点轻松早已散尽,旧日的梦魇如潮水般漫上心头。
那些刻意压低的、充满恶意的童声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配角男“野种…没人要的野种…”
他记得自己哭着跑回母亲院落,扑进那个总是萦绕着淡淡药香、却同样疏离的怀抱,
得到的却不是温暖的抚慰,而是母亲略显疲惫和复杂的叹息。
父亲将他抱起,用粗粝的手指擦去他的眼泪,说
宫鸿羽“子羽,别怪你娘,她性子淡,对谁都这样。”
对谁都这样…可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份“淡”里,唯独对他,多了些难以言说的隔阂?
那些流言蜚语,即便在他成年后,依然如影随形。
他烦躁地翻身坐起,披了件外袍,
推门走入清冷的庭院。
月光如水,洒在寂寥的石板路上。
几乎就在他踏入庭院的同时,另一侧月洞门旁,一道纤细的身影也顿了顿。
是云为衫。
她也未睡,立在月下,
眉间锁着化不开的轻愁。
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一下。
云为衫“羽公子?”
云为衫先开了口,声音轻轻的。
宫子羽“云姑娘也睡不着?”
宫子羽走到她近旁,保持着一段不算亲近却也不再疏远的距离。
夜风拂过,带来她身上一丝极淡的气息,
与他记忆中母亲院落的味道有些微不同,
少了几分沉郁,多了些干净。
云为衫微微颔首,没有否认。
她看着地面斑驳的树影,低声道
宫子羽“心中有些事,理不清。”
或许是这夜色太静,或许是两人身上都笼罩着相似的孤独与心事,
宫子羽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
#云为衫“我…也是。”
他们谁也没有追问对方具体为何事烦忧,
就这样并肩坐在月下,沉默了片刻。
然后,宫子羽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起一些模糊的、关于童年的阴影,
没有提具体字眼,只说那种不被接纳、仿佛游离在外的感觉。
云为衫安静地听着,偶尔抬眼看他被月光勾勒出的、带着脆弱感的侧脸轮廓。
等他说完,她才极轻地说了一句
#云为衫“有时候,最伤人的话,往往来自最意想不到的人,或是最无能为力的过去。”
这话说得含糊,却奇异地击中了宫子羽的心事。
他看向她,发现她也正望着远处黑黢黢的山影,眼神空茫,仿佛透过这片夜色,
看到了自己同样不堪回首的来路。
没有刻意的安慰,没有虚伪的客套。
一种基于共同“异类”感的微妙理解,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悄然滋生。
他们之间的距离,在无声的倾诉与倾听中,不知不觉靠近了些许。
比起角宫那对时刻处于警惕与算计中的男女,此刻月下并肩的两人,倒更像一对在寒夜里相互汲取一点点暖意的…
同伴,甚至,滋生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超越初始目的的情愫。
徵宫偏院,烛火跳躍。
小枫盘腿坐在榻上,面前摊着几样东西,
一小包西洲带来的香料,几块颜色奇特、据说有吸附毒气效用的彩石,
还有一根她之前从宫远徵药房“顺”出来的、据说是炼制某种解毒丸必备的辅根茎。
阿渡蹲在一边,看着自家公主对着这些东西皱眉苦思,忍不住提醒
阿渡“公主,您现在是‘药仆狸儿’。送这些…不合身份。徵公子他,未必会收,反而可能起疑。”
曲小枫“我知道啊。”
小枫托着腮,有些苦恼
曲小枫“可是阿渡,上官浅都知道给宫二先生准备‘礼物’,我…我也想送宫远徵点什么。”
她想起竹林边他红着脸被调侃的样子,想起他追上官浅时的凌厉,
也想起他在角宫大厅,指尖托着小虫,
却因自己一句话而敛去锋芒的模样…
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
阿渡“那也不能送这些。”
阿渡“要送,就送他拒绝不了的,用得上的。”
曲小枫“用得上的…”
小枫眼睛一亮,目光落在那些香料和彩石上,又挪到那截嫩芽上
曲小枫“他整天摆弄那些毒啊药的,肯定很费神,说不定还伤身…”
她猛地一拍手
曲小枫“有了!我们不送东西,我们‘帮’他!阿渡,你记不记得,西洲用特定的香草混合晒干的奶渣,点燃后产生的烟,能宁神静气,缓解长时间接触毒物带来的那种烦闷头痛?父王以前批阅奏章到深夜,母后常给他点那个!”
阿渡想了想,点点头
阿渡“是有。但配方复杂,香草宫门未必有。”
曲小枫“我们可以找替代的!”
小枫来了精神,跳下榻
曲小枫“宫远徵药房里药材那么多,我们明天…不,今晚就想想,哪些药材有类似功效,又不至于干扰他那些宝贝毒药的药性!还有这个,”她拿起彩石,
曲小枫“他说过有些毒炼制时会产生秽气,这石头既然能吸附一些不好的东西,把它磨成粉混在香里,说不定也有用?我们做成安神助眠的香饼或者香囊!就说…就说感谢他教我认药,聊表心意!这总不逾矩吧?”
她越说越觉得可行,眼睛亮得像藏了两颗星星。
阿渡看着她兴奋的模样,冷硬的嘴角也微微松动。
公主想对一个人好,总是这样,挖空心思,直白又热烈。
徵宫深处的药房里,火光在特制的药炉下跳跃,映照着宫远徵专注的侧脸。
他正在小心控制着炉温,提炼一种剧毒植物的精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苦涩又奇异的气息。
金健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低声汇报
金健“公子,偏院那边,‘狸儿’姑娘和她那个侍女,正在翻找一些药材图册,似乎在琢磨什么香方。听零星言语,像是想制作有宁神之效的香品。”
宫远徵拨弄药勺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抬头,只“嗯”了一声。
但那紧绷的嘴角线条,却在炉火光影的跳跃中,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
甚至隐隐向上弯起一个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弧度,
那丫头…白天刚经历了那些,晚上不想着害怕,倒有心思捣鼓这些?
金健跟了宫远徵八年,从他还是个满身是刺、沉默寡言的孩童时就在身边,
几乎算是半个兄长。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公子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堪称“温柔”的神情。
他沉默了片刻,待宫远徵将一部分提炼好的毒液小心注入寒玉瓶后,
才斟酌着开口,语气比平日少了几分下属的恭谨,多了些朋友的关切
金健“公子…您对‘狸儿’姑娘,似乎格外不同。”
宫远徵封瓶的手停住了。
药房里只剩下炉火轻微的哔剥声。
他没有立刻否认,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冷声斥责“多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手上的动作,声音有些低,带着罕见的迷茫
#宫远徵“…我不知道。”
金健心下了然。他走近两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
金健“公子,若您真的对她动了心,那…西洲的那位公主殿下呢?婚约之事,并非不可转圜。宫门与西洲的同盟,根基在于利益与信任,未必非要系于公子一人的姻缘之上。执刃当年定下此约,初衷也是为您寻一依靠。若您已找到真正心之所向,取消婚约,另觅良缘,未必不是两全之策。”
#宫远徵“取消…婚约?”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劈进宫远徵的脑海。
从前,这婚约对他而言,是责任,是哥哥的安排,是信纸另一端一个温暖的符号。
他从未想过“取消”的可能性,那似乎是对哥哥、对西洲王、甚至是对那个十年笔友“曲小枫”的背叛。
可此刻,当这四个字被金健如此直白地摊开在眼前,
当“心之所向”与“狸儿”明媚的笑脸重叠…
他第一次,对“取消婚约”这个选项,产生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
并非纯粹的抗拒,也非简单的向往,而是一种混杂着对信中“小枫”的愧疚、
对眼前“狸儿”日益增长的特殊在意、
以及对挣脱某种既定命运束缚的、朦胧而陌生的…
憧憬。
那憧憬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搅乱了他一贯冷寂的心湖。
他久久没有言语,只是望着药炉中明灭不定的火焰,
仿佛想从那跃动的光与热里,看清自己内心深处,真正渴望的究竟是什么。
药房里的空气,似乎都因这沉默的思考而变得粘稠起来。
窗外的夜色,愈发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