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徵宫的灯火却比往常更显孤清。
宫远徵从角宫回来,脸上带着未散的寒霜。
贾管事在狱中死得不明不白,哥哥虽未多说,但他看得懂兄长眼中的凝重。
一块无锋的魅级令牌被搜出,长老院已急着要定案,将一切推给已死的郑南衣和贾管事。
可这太顺理成章了,顺理成章得令人不安。哥哥、宫子羽,还有他自己,都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各自派了人悄悄去寻贾管事的家人。
这些纷乱的线头在他脑中缠绕,最后却不由自主地绕回了那张明媚又恼人的脸上。
他记起自己还有件事未了,
该和那个“狸儿”谈谈了。
宫门是漩涡,是刀山,她这般……
这般不懂武功、心思一眼能望到底的人,留在这里,迟早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让她走,宫门不是她该待的地方。
可“离开”这个词,光是想想,心口某处便像被那细针又反复碾过,泛起一阵陌生的窒闷。他不愿深究这窒闷源于何处,只将其归结于麻烦将去的烦躁。
他怀着这种自己都理不清的纠结,走向她暂住的那间偏院。
脚步比平日沉,夜风拂过廊下,带着药草清苦的气息,竟也吹不散心头的烦乱。
堪堪走近那扇透出暖黄光晕的窗棂,
里头细碎的对话声便飘了出来。
是“狸儿”和她那个总沉默寡言的侍女阿渡的声音。
曲小枫“…阿渡,我想草原了。”
她的声音有些闷,不像平日里那般雀跃
曲小枫“这里整日对着高墙,闻着药味,闷得人心里发慌。还是草原好,天高地阔,可以纵马,想跑多远就跑多远…”
宫远徵脚步倏然钉在原地。
曲小枫“还有师傅,”
她的声音轻快了些,带着依赖
曲小枫“师傅最好了,我想做什么都顺着我…”
草原。纵马。师傅。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他本就波澜暗涌的心湖。
原来她觉得这里“闷”,原来她心心念念的是草原的“自由”,
原来…她口中那个“最好”的,是别人。
一种混合着被嫌弃的恼火、不愿承认的失落,
以及某种更深沉、更陌生的灼烫情绪,猛地窜上心头。
昨日遇险后,他那句“以后跟紧我”言犹在耳,此刻听来竟像个笑话,
他这里危机四伏,她却在怀念别处的风和另一个人的纵容。
他本就复杂的心绪,在这短短几句话里彻底崩断。
“砰”的一声,房门被大力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屋内正对坐说话的两人吓了一跳。
小枫转过头,脸上还残留着些许怅然,
待看清门口面色铁青、眼神冷得吓人的宫远徵时,那点怅然化为了愕然。
宫远徵看着她,话像淬了冰的刀子,不管不顾地扔了出去
宫远徵“既然觉得宫门闷,不自在,那就趁早收拾东西,养好你那点伤赶紧走!宫门不养闲人,更不养心有旁骛的废物!”
小枫彻底愣住了。
昨日的担忧、他指尖难得的温度还烙在记忆里,怎么转眼就变了天地?
她站起身,委屈和不解涌上来
曲小枫“你…你怎么了?昨天不是你说…”
宫远徵“昨天是昨天!”
宫远徽生硬地打断她,别开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让那火更旺
宫远徵“我现在不想看见你在这儿添乱,添麻烦!听不明白吗?”
添乱?麻烦?
原来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小心翼翼的努力,在他眼里只是“添乱”?
小枫的性子也被激了起来,公主的骄傲和连日来的压抑冲垮了理智
曲小枫“走就走!谁稀罕待在你这个冷冰冰、药味冲天的破地方!我这就回家去,找我爹爹娘亲,找我师傅去!他们从来不会这样莫名其妙地凶我!”
“师傅”二字再次刺痛了宫远徵的耳膜。
他猛地转回视线,死死盯住她
宫远徵“师傅?背你那个?”
他犹记得上次背狸儿模糊听到过
曲小枫“是啊!”
小枫正在气头上,口不择言
曲小枫“我师傅他疼我,顺着我,比你不知道好多少倍!长得也比你…”
宫远徵“闭嘴!”
宫远徵厉声喝断,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铮”地断了。
一个年轻男子,背她,疼她顺着她,她还拿来跟他比相貌?
一股从未有过的、尖锐又滚烫的怒气直冲头顶,混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
宫远徵“不知羞耻!男女有别,不知避嫌的道理你家长辈没教过你吗?!”
这话太重了。
小枫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倔强地不肯落下
曲小枫“你…你混蛋!我师傅是长辈!你心思龌龊,才会看什么都龌龊!我讨厌你!”
宫远徵“滚!”
宫远徵指着门外,指尖微不可察地发颤
宫远徵“现在就滚!回你的草原,找你的好师傅去!别让我再看见你!”
曲小枫“走就走!”
小枫一把推开试图拉住她的阿渡,红着眼眶,
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间,像一阵负气的风卷入了沉黑夜色。
阿渡焦急地看了一眼浑身散发骇人冷气的宫远徵,匆匆追了出去。
一直在门外心惊胆战听完全程的哑婆,这才敢挪进来,
看着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却空洞下来的宫远徵,
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轻轻退下,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骤然死寂,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方才的暴怒褪去,留下的是冰凉的空洞和更深的烦乱。
他站在原地半晌,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药柜上,瓶罐簌簌作响。
这一夜,徵宫的两处居所皆无眠。
宫远徵躺在冰冷的床榻上,辗转反侧。
少女含泪愤怒的眼睛、那句“我讨厌你”,还有“师傅”二字,反复在眼前耳边闪现回响。
心口那窒闷的感觉非但没随她离开的决绝而消散,
反而淤塞得更厉害,沉甸甸地压着,让人透不过气。
他不懂这情绪是什么,只觉无比烦躁,像被困在满是毒雾的密室里。
而被拉回偏院那间此刻显得格外清冷的屋子里,小枫伏在枕上,眼泪终于断了线。
委屈、伤心、还有被误解的愤怒,交织成一片。
她不懂,明明给予一丝温度,为什么又能如此轻易地翻脸,用那样伤人的字眼赶她走?
回家的念头一起,竟也带着酸楚的刺痛。
角宫书房,烛火同样未熄。
宫尚角笔尖一顿,蘸饱朱砂的狼毫在边境布防图的“旧尘山谷”字样上,凝成了一个浓重而突兀的红点。
他缓缓搁下笔,指节在光润的紫檀木桌沿无意识地叩了两下,
那声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金复垂首侍立,连呼吸都放轻了。
金复低声向宫尚角汇报了徵宫刚刚发生的这场风波。
宫尚角“知道了。”
半晌,宫尚角才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是那眉头蹙起的纹路更深了些。
他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徵宫的方向只有几点零星光晕,隐在更庞大的山影中。
宫尚角“由他们去。”
金复有些讶异地抬眼,很快又低下
金复“是。那…是否需要属下暗中留意狸儿姑娘的动向?若她真负气出走…”
宫尚角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他拿起案边那封西洲密信,又扫了一眼父王言辞恳切、爱女之情溢于纸间的语句。
宫尚角“她走不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洞悉的笃定,又有一丝淡淡的无奈,
宫尚角“远徵那性子…罢了,且看他们自己折腾。你下去吧,贾管事家人那边的线索,加派人手,务必隐秘。”
金复领命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余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宫尚角重新看向地图,目光却难以像往常那样迅速凝聚。
弟弟那双盛满怒火却又隐见慌乱的眸子,和小枫那丫头泪眼婆娑却倔强昂头的模样,交替在他眼前闪过。
他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几乎微不可闻,消散在空旷的房间里。
他想起许多年前,远徵人事不通,他得费心。
那时他觉得理所当然,他是兄长,理应如此。
他将那个蜷缩在废墟里、不哭不闹却眼神空寂的孩子紧紧搂住时,才真正明白“护着”二字有多沉。
他教会远徵武功、用冷漠保护自己,却似乎没教会他如何坦然面对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那西洲的小公主,像一颗意料之外却生机勃勃的种子,
蛮横地落进了徵宫冰冷坚硬的土壤里。
他冷眼旁观,看着她一点点撬开远徵下意识紧闭的心防,带来争吵、麻烦、不可控的情绪。
宫尚角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细微的疲惫。
眼下,无锋的阴影、老执刃之死的谜团、后山的异动,还有虎视眈眈的中原皇室…
哪一桩都比这小儿女的情愫争吵要紧。
两个孩子之间这笔糊涂账,感情的事,外人越插手恐怕越乱。
尤其是远徵,那丫头“狸儿”的身份他还蒙在鼓里,就能吵成这样,
若将来知晓那就是他心心念念的“未婚妻”…
宫尚角几乎能预见徵宫的屋顶被掀翻的场景。
弟弟这场无名火,烧的哪里是那小丫头的“不知羞”和“想师傅”,分明是他自己都未能厘清、更不愿承认的在意和惧怕。
惧怕这抹意外闯入的光太过温暖,让他习惯黑暗的眼睛刺痛;
更惧怕这光有一天会自行离去。
而那小丫头…
宫尚角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柔和笑意。
被宠着长大的西洲明珠,聪明,赤诚,带着草原风一般的爽直和烈性。
她或许还没完全明白自己搅动了怎样一池深水,
但那委屈和愤怒,却也真实得不掺半分虚假。
宫尚角“罢了,”
他低声自语,像是最终说服了自己
他不再看向徵宫的方向,重新提笔,朱砂稳稳落在地图上某一处关隘,眼神恢复了惯有的冷静锐利。
只是处理完一桩紧急事务后,他沉吟片刻,
还是低声吩咐了门外候着的另一名心腹
宫尚角“去告诉哑婆,照看好偏院那位。她若问起什么…就说远徵少爷近日查案,压力甚重,心情不佳。”
他能做的,也仅止于此了。
剩下的迷雾,要他们自己拨开;
心里的结,终需自己解开。
窗外,更深露重,宫门隐匿在群山环抱的阴影里,
看似平静,却无人知晓,那场刚刚熄灭于徵宫一隅的小小火苗,
是否会成为引燃更大风暴的那一点星火。
远徵…
他最后看了一眼弟弟居所的方向,在心底默念,你得快些长大。
不是长大到足以驾驭更烈的毒,设计更精妙的局,
而是长大到,能勇敢地接住命运赠与你的,那份或许烫手、却真实无比的温暖。
夜色吞噬了最后一点天光,宫门沉睡,
唯有巡逻侍卫的脚步声规律响起,敲打着漫漫长夜。
而在那看似已然平息的偏院厢房里,泪痕未干的少女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呢喃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呓语;
另一处,辗转反侧的少年终于疲惫地合上眼,
梦中却仿佛又被那双含泪瞪着他的眸子灼伤,
倏然惊醒,对着空茫的黑暗,怔怔出神,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