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府后院的槐树，筛下满地碎金。那只玳瑁猫正舔着爪子，忽被一阵扑腾声惊得一跃。
只见唐九洲提着月白袍角，正追着一只翠羽雀儿满院子跑，嘴里念念有词：“莫飞！我就瞧一眼你尾羽上那道金线……”
廊下，黄子弘凡不知已看了多久。他斜倚朱栏，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阑干，目光似笑非笑地掠过唐九洲沾了草叶的衣摆。
“表兄若闲，”他袖手而立，声线清凌如碎玉，“不如上街，为小妹捎份新出的《棠京仕女图》。听说这期……绘了来的胡旋舞姬。”
话未落，一锭雪花银已轻飘飘掷入唐九洲怀中，在日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 “这就去！”
唐九洲接银一笑，指尖触及银锭底部微凹的“黄府”小印，转身便溜，青石板路上只留下一串渐远的足音。
长街熙攘，唐九洲攥着那锭犹带体温的银子，目光在糖画晶莹的脆壳、泥人颊上两团胭脂红与绸缎铺流光溢彩的绫罗间飘摇不定。正待伸手去探一匹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忽见前方人群如被无形的手拨开。
一道青灰色身影疾步而来。那人眉似远山裁墨，眼如寒潭浸星，偏偏额间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碎光，仿佛身后有看不见的风催着。他束发的青绦有些松散，一缕鸦黑散发贴在微红的颊边，随着急促的呼吸轻轻颤动。
唐九洲怔住了，眼看着他朝自己冲来，脚下竟似生了根。
“哎哟！”
肩骨相撞，闷响清晰。唐九洲跌坐在地，掌心擦过粗砺的石板，却先抬头望去——那青年正踉跄站稳，一缕散发黏在他汗湿的颈侧，阳光下亮得像蛛丝银线。他腰间玄铁腰牌撞得叮当一响，上头“义武”二字在晃动的光影里忽明忽暗。
“对、对不住了！！！”青年嗓音清急，带着微喘。他伸手来拉，五指修长，指节处却有新旧交叠的薄茧。
指尖相触的刹那，唐九洲耳根倏然一麻，似有细微的电流沿着血脉窜上心头。
“你……叫甚么名字？”。
他握人家手不放，那手微凉，掌心却温热。话出口才觉唐突，脸先热了三分。
青年似被烫着般抽回手，匆匆一句：“棠城义武阁弟子，邵明明。”话音还在空中打着旋儿，人已转身没入人群，青灰衣袂翻飞如惊鸿一瞥，只留那枚玄铁腰牌在唐九洲眼前晃过一痕冷冽的暗光，还有空气里一缕极淡的、似青竹又似草药的清苦气息。
唐九洲呆立原地，半晌，抬手摸了摸耳朵。烫得灼人。！
义武阁内，檀香肃穆。武圣像高悬正堂，目光如电，俯视众生。
邵明明跪在蒲团上，脊背挺得笔直如松。墨笔在宣纸上沙沙作响，已抄到第七十三遍：“弟子谨训，晨昏不怠，勤恪立身……”墨迹深深浅浅，洇开些许悔意。
阁主肃立阶上，一袭玄色劲装，袖口紧束。他声沉如钟，在空旷的堂内回荡：“义武弟子，当时刻自省。晨训迟至，非为小节，实乃心性懈怠之兆。邵明明，你可知今日为何罚你？”
“弟子知错。”邵明明垂眸，笔尖却一顿。窗外日影渐斜，光斑移过他紧抿的唇线，描摹出下颌清瘦的轮廓。
若不是今晨在巷口，见那只跛足狸奴瑟缩在积水旁，哀鸣细弱……他本不会耽搁。可当他将那小东西拢入掌心，感受那团毛茸茸的生命在微微颤抖，湿漉漉的眼睛望着自己时，笔尖悬停，一滴墨落在“勤”字最后一横，缓缓化开。他闭了闭眼。
值吗？值吧。
黄府西厢，灯已熄。月色透过窗纱，洒下一地朦胧的霜。
唐九洲在床上翻来覆去，锦被卷成乱麻。一阖眼，就是邵明明撞入怀时那双惊鹿似的眼——眼尾微扬，睫毛在颊上投下浅淡的阴影，眸子里盛着半潭星子半潭慌。还有他抽手时，指尖薄茧擦过自己掌心的粗砺触感，清晰得可怕。
“不过是见色起意……”他猛摇头，把发烫的脸埋进枕衾，枕上苏合香的气息也压不住心跳如擂，“唐九洲，你有点出息！”
可越骂，那抹青灰身影越清晰。他逃开时翻飞的衣角、束发绦带末端那点磨损的穗子、腰间玄铁牌清脆的撞击声、那句未说完便散在风里的“对不住”，还有……那缕清苦的气息，此刻竟似还萦绕在鼻尖。
定是那人生得太勾人，”他闷声耍赖，又把罪推回去，“眸如点漆，唇若涂朱……怎能怪我？”
最终良心发现，捂脸无声长叹。月光淌过指缝，映亮他通红的耳廓。
见色起意，见色起意.......。
可唐九洲有所不知的是，古话里，这见色起意啊还有另一种写法，藏在《世说新语》的逸闻里，刻在前朝诗人的断简中，叫作一见钟情。
更深夜重，棠京沉入墨色。梆子声自远处传来，三更天了。黄子弘凡独坐书房，未点灯。指尖抚过白日唐九洲带回的那卷《仕女图》，画上胡旋舞姬裙裾飞扬，额间花钿是一抹艳异的金红。他的目光却落在窗外——越过自家高墙，远处义武阁的檐角在夜色中勾勒出沉默的剪影，只有最高处那间小阁还亮着一点昏黄的暖光。
是罚抄的弟子还未歇息？还是……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吹熄了案头那盏本就未明的灯。黑暗如水漫上，吞没他唇角那抹了然于胸的弧度，也吞没了那句在唇齿间辗转的低语：
“一个丢了魂，一个罚着跪……这下，可真有热闹瞧了。”
风起，翻动案上未阖的书页。
《棠京舆地志》的某一页，墨字清晰：
“义武阁玄铁令，持者……多为待考之储材。”
夜还很长。
而有些故事，才刚起了个微澜。
作者其实作者是明明救的那只狸奴狸宝宝哈哈（收✋）
字数不够，本章其实是三期库存ovo（写了好多，正在往这边慢慢搬），在想需不需要增添番外。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