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我完好无损地跨进院门,我爸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眼里全是失而复得的亮光。他想伸手摸摸我的头发,手刚抬起,我却下意识往旁边一躲。他愣了一下,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随即又舒展开,声音带着颤:
檀玉林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没人问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咬着唇,把心里的酸楚一点点压下去,扯动嘴角想笑一笑,可那笑比哭还僵,像贴在脸上的假面具。
还没等我缓过劲,院外忽然炸开一声尖叫——一个中年妇女跌跌撞撞冲进来,嗓门又尖又急:
齐大妈有蛇!有蛇!老刘头家满屋子都是蛇!大家快想想办法啊,老刘头媳妇还在里头呢!
我们赶到老刘头家门口时,他媳妇已经瘫坐在地上,对着那具逃走后又被拖回来的老刘头尸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嗓子都哑了:
老刘头媳妇老刘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啊!
我听见“蛇”字,心口一紧。顺着大家的目光看过去——房梁上、地面上、墙角旮旯,密密麻麻全是蛇,有的盘着,有的游窜,冰凉的鳞片在日光下泛着冷光。再看老刘头的尸身,皮肤大片溃烂发脓,像癞蛤蟆背上的毒疮,鼓着密密麻麻的脓包,正往外渗着青绿色的浓水,黏糊糊、臭烘烘的,隔着几步都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腐味。
老刘头的媳妇一瞅见我进门,猛地坐直身子,像变了个人似的,扯着嗓子嚎起来,跟泼妇骂街没两样:
老刘头媳妇檀瑰!你个挨千刀的!你为啥要回来?你不回来我们家老头能死吗?打你出生起,咱檀家村就没落过好!头一年地里没收成,第二年鸡全得瘟死了,前些年村里养鸡的人家赔得底朝天——全怪你!
她说着从地上跳起来,张牙舞爪扑向我,指甲直往我衣服和头发上挠。我爸檀玉林一步跨过来,把她狠狠推到一边,声音像闷雷:
檀玉林这些事跟我们家瑰瑰有啥关系!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也能往孩子身上扣?
院外聚了不少人,几个没上过学的老头老太太听见这话,交头接耳议论开了。有人压低声音说:
中年妇女刚才檀瑰跟老刘头对持,被一道白光打飞了——肯定是柳仙显灵了!柳仙大神看不下去这妖女作祟!
还有人啐了一口,盯着我的肚子撇嘴:
中年妇女你们瞅见没?她捂着小肚子呢!这是怀了那条大蛇的种!呸!
那些话像针,一根根扎在我背上。我攥紧衣角,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却只能死死盯着老刘头那具流着脓水的尸体,耳边嗡嗡作响——原来在村里人眼里,我早成了不祥的源头,连活着回来,都是罪。
连肚子里的蛇种似乎都感受到了那些扎人的恨意,在我腹中轻轻动了一下,像在不安地回应外界的恶意。老刘头那溃烂流脓的惨状还在眼前晃,加上孕期本就翻涌的不适,我猛地捂住嘴,喉咙里涌上阵阵恶心。可瞥见老刘头媳妇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我硬生生把那股酸意压了回去,没让自己吐出来。
旁边一个嫁进檀家村不久的小媳妇凤芝嫂子忍不住撇嘴,压低声音嘀咕:
晴香嫂子真是受不了,老刘头活着的时候就不老实,村里哪个大姑娘小媳妇没被他调戏过?他媳妇还觉着自家老头有能耐呢!如今人死了,还要这么恶心人,真够晦气的
另一个小媳妇晴香嫂子立刻接话:
凤芝嫂子可不是嘛!亏心事做多了,哪有好下场?难怪他们家大儿子,媳妇还没娶进门,就闹马上风死了
我见周围还围着不少人,这些话要是传开了,少不了又是一场风波。我抿了抿唇,悄悄凑到她们身边,声音压得极低:
檀瑰凤芝嫂子,晴香嫂子,你们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先回家吧
谁知话音虽小,还是被人听了去。一个嗓门大的大妈猛地指着我鼻子骂:
中年妇女你这个蛇婆娘来干嘛?只要你在的地方就没好事!
村里另一个爱嚼舌根的中年妇女立刻帮腔:
中年妇女她怎么来了?这些蛇不会是跟着她来的吧?
马上有人搭腔做势,声调拉得老长:
中年妇女谁知道呢!檀家那闺女,咱村的神婆子都说她是四阴女,对脏东西大补。昨天不是开鬼门的日子嘛,今天村里就死人了。说不定这些蛇是来找她的,结果蛇不认路,找上了老刘头!
平时最爱凑热闹的刘大姑哪会错过这种场面,立刻跳出来,掐着嗓子大声吆喝:
中年妇女哎呦!快别说了!檀玉林家的闺女是好惹的嘛?回头她一个不高兴,就让那些蛇来咬你们!想活命的就闭嘴吧!
村里人一听,反倒更来劲了,有人激动得往地上吐唾沫星子,七嘴八舌地嚷嚷。每次村里出了坏事,或是谁家死了人,他们都说是我这个“蛇婆娘”克死的。二十五年了,我明明早该习惯,可心口还是像被泡在酸水里,又涩又胀。
就在这时,肚子里的蛇种忽然在我子宫里轻轻动了一下,那触感很柔,像在安抚我。可那感觉转瞬即逝,也许只是我的错觉吧。我深吸一口气,把快要溢出的泪意逼回去,默默站在人群外,看着他们指指点点,心底泛起一阵冷意——在这个村子里,我永远都是那个“不祥”的靶子。
我正准备转身离开,肩膀忽然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紧接着,一个苍老却带着威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谭婆婆一个个都杵在这儿干嘛?吃饱了撑的?围着看什么看——过来看死人,他能蹦起来还是能诈尸啊?
那声音像一记闷锤,把嘈杂的人群敲得安静了几分。我下意识扭头,看见了村里的神婆子谭婆婆。她满头银丝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背微驼,手里拄着一根油亮的竹杖。我心头一热,立刻上前搀住她的胳膊,扶着她慢慢往里走。
谭婆婆打小眼睛就瞎了,一只眼眼皮耷拉着,另一只浑浊无光,可她走起路来却稳得像能丈量人心。她枯槁的手在我手心里轻轻拍了拍,语气里透着疼惜:
谭婆婆闺女啊,别和那些人一般见识。一群没读过书、没受过教育的老婆子,指望她们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
我鼻尖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就在这时,她的手指忽然捏住了我手腕的脉搏处,指尖微微用力,无声地探问。我心里一紧,知道她在辨我的气息与身况。良久,她低低地问:
谭婆婆闺女……你是不是……
我咬了咬唇,缓缓点了点头——是,我给那条大蛇怀了种。
乡里乡亲见谭婆婆亲自来了,像被无形的手拨开,不约而同地让出一条路。老刘头的媳妇一见她,像捞到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扯着嗓子哀求:
老刘头媳妇谭婆婆,您可来了!求您去看看我们家老刘吧,他都让蛇吃空了,一定是檀瑰那个妖女害的!
我搀着谭婆婆走过去,目光落在老刘头的尸身上——那情形别说她,就连见惯了生死的谭婆婆,也不由得皱紧眉头,浑浊的脸上浮出掩不住的厌恶与恶心。皮肤溃烂得不成样子,脓包鼓胀流着青绿浓水,腥腐味直冲鼻腔,连她这样久经阴阳事的老行家,都忍不住在竹杖上微微一顿,像是连多看一眼都嫌脏了眼。
我站在她身旁,手心沁出细汗,却能感到谭婆婆枯瘦的手稳稳地搭在我臂弯,那是一种无声的支撑——在这满是恶意与流言的村子里,至少还有她,看得见我真正的处境。
谭婆婆拄着竹杖,浑浊的瞎眼“望”向老刘头的媳妇,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谭婆婆你先别急着怪人家闺女。说说你们家老刘死之前,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刘头的媳妇抽抽搭搭地抹着眼泪,语速又快又乱:
老刘头媳妇老刘今天一直都挺好的,吃晚饭前还念叨着要给檀玉林家捐白事钱呢,说咱们邻里得互相帮衬。回来后就嚷着想吃咸菜,我就去地窖里拿。等我从地窖出来,就看见他自己在院子的菜地里拔了两个西红柿,说晚饭加个菜,弄个西红柿炒鸡蛋。我在厨房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回来,就往菜地里去找
她越说越伤心,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老刘头媳妇我一出去,就见他半蹲在菜地里,喊他一声也不理。走近了才看清——我们家老刘……没了!当时肚子就瘪了下去!
说到这儿,她脸色刷地白了,手抖得厉害,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却连擦都不敢擦,仿佛那恐怖的画面还在眼前活生生地晃。
这话一出,周围顿时一片哗然。大家这才明白——老刘头家院子里的蛇,竟全是从他身体里钻出来的!他几乎是被蛇从里到外吃得干干净净。人群一下子躁动起来,有人指着我就嚷嚷,让谭婆婆赶紧“烧死这个檀瑰”,说她是个蛇婆娘,克死了老刘头。
谭婆婆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那些叫嚣。众人见她不搭理,急了眼,可又不敢真和她闹——她老伴儿当年是领着檀家村人逃难过来的主心骨,辈分和威望都压得住场。我站在人群里,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老刘头到底干了什么亏心事,要遭这种报应,死得这么惨?
谭婆婆用拐杖“笃”地敲了敲地面,示意大家安静。她转向老刘头的媳妇,又问:
谭婆婆刘家媳妇,你再想想,老刘今天有没有什么异样?吃过什么?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这段时间,有没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老刘头的媳妇摇头:
老刘头媳妇没有啊,谭婆婆。我们家老刘除了前段时间去过一次后山挖野菜,回来后十天半个月都没再出门。刚开始那几天也没事,谁知道今天会突然……
“后山”两个字像根针,猛地扎进我耳朵里。檀家村的后山——不就是那片坟地吗?老刘头去那儿做什么?我身子瞬间绷紧,心里又慌又乱,冷汗顺着脊背往下冒。墨魇的情况,会不会和村里人有关?老刘头的死,会不会和墨魇也有牵连?
谭婆婆见我浑身发抖,枯槁的手立刻抓过我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声音里透着担忧:
谭婆婆闺女啊,怎么了?
我强撑着摇摇头,嗓子发紧:
檀瑰婆婆,我……我没事
人群安静没一会儿,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背着手,慢悠悠晃过来。他精神有些恍惚,是当年逃难时被小鬼子打中腿,落下残疾,村里人都说他有点糊涂。他眯着眼,嘿嘿笑了两声:
老头这是糟了报应啊……就跟当年那些被蛇弄死的人一样,该死的一个都跑不了,剩下的也别想活命。呵呵,都躲不掉的,一个都活不了
年轻人爱听他讲当年逃难的事,可同龄的老人都嫌他“老不死的”。他还要往下说,被儿女搀住胳膊劝走:“爸,这些热闹别看了,回家吃饭去。”
谭婆婆没再言语,用拐杖扒拉了一下老刘头的媳妇:
谭婆婆别挡着了,让我过去看看你们家老刘
老刘头的媳妇见有人“主持公道”,立马白了我一眼,挤开我,扶着谭婆婆往前走。我被她胳膊肘撞了一下,本就发晕的脑袋“嗡”地一声,眼前金星直冒,脚下不由得晃了晃。
谭婆婆拄着竹杖,缓步走到老刘头尸体旁。奇异的是,原本盘踞满院的蛇群竟像是见了天敌,纷纷蠕动着向两侧退开,硬生生让出一条通路,仿佛在躲避某种无形的威压。
她站在尸体前,那只浑浊失明的眼睛“望”着老刘头,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谭婆婆这是蛇祸。你们得找些雄黄粉和干木头,把老刘头烧成灰,不然不好下葬
我远远站着,那股气味却像长了脚似的直往我鼻子里钻——简直难以形容,就像大夏天三伏天里,把死老鼠和猪肉装进塑料袋,扔在太阳底下暴晒,再捞出来扔进捂了半年的臭蕨菜根桶里沤过,最后混上蛇身的腥臭味……那股腐臭与腥膻交织在一起,熏得人脑仁发疼,胃里翻江倒海。我再也忍不住,捂着嘴跑到边上干呕起来。
我妈赶紧跟过来,端了碗热乎水给我漱口。我吐得胃部一阵阵地抽搐,连胆汁的苦味都泛了上来。
谭婆婆见状,没多停顿,只吩咐人去村里抓一只毛色好的大公鸡。鸡很快被拎来,她手法麻利地宰了,将鸡血滴入小碗。又差人去她家里取来雄黄粉,把鸡血与雄黄粉搅匀,空气中多了股刺鼻的药腥气。
这时,老刘头的儿子儿媳从城里赶了回来,面色凝重地要处理父亲的后事。谭婆婆转头对他们说:
老刘头的儿子愣了愣,说:
老刘头儿子谭婆婆,我妈刚蒸好米饭,要不端一碗出来喂他?
谭婆婆摇头:
谭婆婆不行。在阳火上煮的饭,死人吃不到,硬灌下去下葬以后也会吐出来
她顿了顿,竹杖在地上轻轻一点
谭婆婆这饭得在西南角煮,只有在那方位煮的饭,你爸的魂才能吃得到
她的话音刚落,院里又陷入一种诡异的静默,只余蛇群退避时鳞片摩擦地面的细响,和那股久久不散的腐腥味,像在提醒着所有人——这不是普通的死亡,而是一场与蛇祸纠缠的凶煞了结。
谭婆婆交代完,又叮嘱老刘头的儿子:
谭婆婆饭煮好了记得端过来
老刘头儿子忙不迭应了一声,转身去抓米淘洗,准备按她说的在西南角生火煮饭。老刘头的媳妇早已被几个村里的中年妇女搀扶着回屋,她这一阵又哭又喊又受了惊吓,身子早就虚得撑不住,确实需要好好歇着。
谭婆婆转头看向我,竹杖在地上轻轻一顿,沉声道:
谭婆婆檀瑰啊,去找一捆红绳子,麻绳也行,找到了拿过来,后面用得上
我妈见我不想多动,怕我累着或再被那些人指指点点,便自己转身去屋里找。
谭婆婆端起那碗混着雄黄的鸡血,步履稳健地走向老刘头尸体。她没有丝毫犹豫,将碗口一倾,整碗鸡血直直泼在老刘头身上。“嗷——!”老刘头像被滚油烫到似的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腐肉与脓包处冒起淡淡的白烟,雄黄的热性与蛇性相冲,灼得他皮肉仿佛在收缩。
更骇人的是,那些原本还盘在他体表、蠕动着的蛇,一沾鸡血就像被烈火炙烤,拼命打滚挣扎,有的在半路上就已僵死,鳞片翻卷、腥臭的黑血渗进泥土。雄黄的辛烈之气弥散开来,没有一条蛇能躲过,全都在痛苦中毙命。
可我站在不远处,不知为何也开始觉得难受——一股燥热从四肢百骸涌上来,像被闷在蒸笼里,呼吸都变得灼热。肚子里,那才两三个月大的蛇种竟也躁动不安,不停地在子宫里来回游动,动作比平时激烈得多,还隐隐约约传来细弱的哭声,像隔着一层水传来,又委屈又惊慌。我愣住了——它才这么小,怎么会有意识?怎么会感觉到雄黄的气味?
就在这时,村头老槐树下,一道带着蛇类嘶嘶声的怨气冲天而起,是那个蛇女——墨魇曾经的配偶。她的声音尖利又怨毒,像冰锥刮过耳膜:
蛇女死得好,死得好啊!你们檀家村的人,就该都死干净!哈哈哈哈——!
地宫深处的墨魇,似有所感。雄黄的气味本不可能传到他那封闭的囚牢,可他的心脏却在这一刻隐隐作痛,像被一根无形的针刺入,痛感顺着经脉蔓延。他闭着眼,金色竖瞳在黑暗中骤然缩紧——这是危险的信号,檀家村出事了,而那气味……竟能跨越空间的阻隔,牵动他的旧伤。
院里的燥热与痛感交织,我捂着小腹,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那蛇种的哭声仍在耳畔回荡,像在提醒我——这不仅仅是老刘头的死,更是一场牵动多方势力的灾祸,才刚刚拉开血腥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