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州城的春，总是来得格外早些。
才二月末，秦淮河两岸的杨柳已抽出嫩黄的新芽，河面上画舫如织，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晋南王府就坐落在秦淮河畔最繁华的地段，朱门高墙，飞檐斗拱，门前的石狮子威风凛凛，彰显着王府百年煊赫。
然而此刻，王府西侧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一个青衣小厮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确定无人后，才回头压低声音道：“世子，外头没人，快走！”
门内闪出一个锦衣少年。
约莫二十岁的年纪，生得极为俊美。眉如墨画，眼若寒星，一双凤眼微微上挑，看人时总带着三分漫不经心、两分慵懒笑意，偏那眼底深处，又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他穿一袭月白锦袍，领口袖边用银线绣着流云纹，腰间坠着块羊脂玉佩，行走间环佩叮当，端的是富贵风流。
正是晋南王萧文玉的独子，世子萧宁七。
“小声点，墨竹。”萧宁七抬手在小厮脑门上敲了一记，“本世子这是去体察民情，懂不懂？”
“懂，懂！”墨竹捂着额头赔笑，“世子体察民情，那是百姓的福分！”
主仆二人熟门熟路地穿过两条小巷，拐进热闹的街市。萧宁七摇着把紫竹骨扇，大摇大摆地走在青石板路上，所过之处，行人纷纷避让。
“哟，世子爷今儿又出来逛了？”
“给世子爷请安！”
“世子爷，新到的西湖龙井，要不要尝尝？”
街边商铺的掌柜伙计们点头哈腰，脸上堆满笑容，眼底却藏着不易察觉的轻蔑。萧宁七也不在意，随意摆摆手，目光在街上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一家三层高的酒楼前。
“醉仙楼”三个烫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就这儿了。”萧宁七一合扇子，抬脚就往里走。
墨竹连忙跟上，心里却叫苦不迭。这醉仙楼是梧州城最有名的酒楼，也是世子最常光顾的地方——不为别的，只因这里三楼的雅间临着秦淮河，推开窗就能看见河上最红的歌妓画舫。
果然，萧宁七刚上三楼，就听见东头雅间里传来熟悉的笑闹声。
“许游，你这手气不行啊，连输三把了！”
“少废话，再来！”
“来来来，下注下注！”
萧宁七唇角一勾，示意墨竹留在门外，自己推门而入。
雅间里坐着两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一个正撸着袖子摇骰盅，满脸兴奋；另一个则皱着眉头盯着桌上的银子，正是镇南将军之子许游和少卿之子王子阳。
“哟，三缺一，等我呢？”萧宁七笑着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在空着的椅子上坐了。
“宁七！你可算来了！”许游眼睛一亮，“快快快，我今儿手气背，就等你来翻本了！”
王子阳却瞥了他一眼：“又逃学了？当心萧王爷知道了，打断你的腿。”
“打断腿也得先赌完这把。”萧宁七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啪”地拍在桌上，“押大。”
骰盅摇动，三颗骰子滴溜溜转。
许游屏住呼吸，王子阳也坐直了身子。唯有萧宁七，依旧那副懒洋洋的模样，甚至还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开——四五六，大！”
“赢了！”许游兴奋地一拍桌子。
萧宁七却没什么喜色，只随手将赢来的银子往许游面前一推：“赏你了。”
“还是宁七够意思！”许游眉开眼笑。
王子阳却皱起眉头：“宁七，你是不是有心事？”
萧宁七动作一顿，随即又笑了：“我能有什么心事？天塌下来有老头子顶着，地陷下去有晋南王府撑着，本世子只管吃喝玩乐，逍遥快活。”
他说得轻巧，可那双凤眼里，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许游没看出来，还在那儿数银子。王子阳却看得分明，但也没多问，只叹了口气：“你呀，也该收收心了。听说你那位义兄，前几日又在北境打了胜仗，陛下亲自下旨嘉奖，风头正盛呢。”
萧宁七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萧麒麟。
这个名字，就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口许多年。
那是他父王五年前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孤儿，据说全家被土匪所害，只剩他一人。父王见他聪慧，收为义子，取名麒麟，寓意祥瑞。
可这个“祥瑞”，却成了他萧宁七的噩梦。
六岁能诗，九岁熟读兵书，十七岁初上战场便大胜而归……这些年，萧麒麟就像一轮冉冉升起的太阳，光芒万丈，衬得他这个正经世子黯淡无光。
梧州城的百姓都说：晋南王一世英名，可惜生了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要是世子有萧公子一半的本事，晋南何愁不兴？
“他打他的胜仗，我赌我的钱，各不相干。”萧宁七扯了扯嘴角，又往桌上拍了一锭金子，“再来。”
这一赌，就从午后赌到了日暮。
夕阳西下，秦淮河上渐渐亮起灯火。画舫里飘出歌女婉转的歌声，混合着酒香脂粉气，在暮色中氤氲成一片靡靡之音。
萧宁七喝得有些多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窗边。
晚风拂面，带着河水微腥的气息。他看着河上那艘最华丽的画舫，上面挂着“凤鸣楼”的灯笼，隐约能看见几个窈窕身影在船头翩翩起舞。
“世子，要不……去凤鸣楼坐坐？”许游凑过来，挤眉弄眼。
萧宁七却摇了摇头。
不知为何，今日他提不起什么兴致。许是王子阳那番话，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回府。”他转身，脚步虚浮地往外走。
墨竹连忙上前搀扶。主仆二人下了楼，刚走出醉仙楼，就听见街角传来一阵喧哗。
“求求您，行行好，给我点吃的吧……”
“滚开！别挡道！”
萧宁七眯起眼看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跪在地上，正拽着一个富家公子的衣角乞讨。那公子嫌恶地踢开她的手，骂骂咧咧地走了。
老妇人瘫坐在地，低声啜泣。
周围行人匆匆，无人驻足。
萧宁七盯着那老妇人看了片刻，忽然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走过去，丢在她面前。
“拿去买点吃的。”
老妇人愣住了，抬起头，看见是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吓得连忙磕头：“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萧宁七没说话，转身要走。
“公子！”老妇人却叫住他，颤巍巍地说，“您……您是个好人。老身没什么可报答的，只能告诉您一句——近日少去城西，那边……不太平。”
萧宁七脚步一顿，回头看她：“为何？”
老妇人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老身是从北边逃荒来的，路上听说……听说秦王殿下在招兵买马，城西有他的人。公子这样贵气，万一被盯上……”
她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萧宁七眼神微沉，点点头：“知道了。”
回到王府时，天已全黑。
晋南王府灯火通明，丫鬟小厮们垂手侍立，个个屏息凝神。萧宁七一进正厅，就看见父王萧文玉端坐在主位上，面色沉肃。
“又去哪儿野了？”萧文玉的声音不怒自威。
萧宁七行了个礼，嬉皮笑脸道：“去醉仙楼体察民情了。父王，您不知道，如今梧州的物价又涨了，一碗阳春面都要五文钱……”
“闭嘴。”萧文玉打断他，揉了揉眉心，“明日有贵客到府，你安分些，别给我丢人现眼。”
“贵客？谁啊？”萧宁七挑眉。
“京里来的钦差，带着陛下的旨意。”萧文玉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这几日，你就待在府里，哪儿也别去。”
萧宁七心里咯噔一下。
京里来的钦差？还带着圣旨？
他想起今日那老妇人的话，又想起近来父王书房里彻夜不熄的灯火，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父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收起嬉笑，正色问道。
萧文玉沉默良久，最终只挥了挥手：“下去吧，好好准备。记住，明日见了钦差，礼数周全些，莫要失了分寸。”
萧宁七还想再问，可见父王已闭上眼，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只得行礼退下。
走出正厅，夜风一吹，酒醒了大半。
墨竹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主仆二人穿过曲折的回廊，往世子居住的“清晖院”走去。路过花园时，萧宁七忽然停下脚步。
花园东角有座小亭，亭中坐着个人。
一袭青衫，身形挺拔，正就着石桌上的灯火看书。昏黄的光晕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俊的轮廓。
是萧麒麟。
似是察觉到视线，萧麒麟抬起头，看见萧宁七，放下书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世子。”
他的礼仪无可挑剔，声音温和有礼，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谦谦君子”。
可萧宁七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这么晚还在用功？”他走过去，瞥了眼石桌上的书——《武经总要》。
萧麒麟微微一笑：“闲来无事，温习温习。世子刚从外面回来？”
“嗯。”萧宁七在他对面坐下，拿起那本书随手翻了翻，满纸的排兵布阵、攻守谋略，看得他头疼，“听说你前阵子又立了功？恭喜啊。”
“侥幸而已。”萧麒麟语气谦逊，“比起世子，麒麟这点微末本事，不值一提。”
又是这样。
永远这样谦逊有礼，永远这样滴水不漏。
萧宁七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他把书丢回桌上，站起身：“你看你的书吧，我回去睡了。”
“世子慢走。”
萧宁七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停住，回头问：“你知道明日钦差来，所为何事吗？”
萧麒麟眼神微动，随即摇头：“麒麟不知。”
不知？
萧宁七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不知道也好。反正天塌下来，有父王顶着，有你这个百年难遇的天才顶着，怎么也轮不到我这个纨绔操心，对吧？”
他说完，也不等萧麒麟回答，大步流星地走了。
夜风吹过花园，带来栀子花初绽的清香。
萧麒麟站在原地，望着萧宁七离去的背影，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他重新坐下，拿起那本《武经总要》，却再也看不进去一个字。目光投向黑暗深处，那里，是晋南王府高耸的围墙，墙外，是暗流涌动的天下。
明日钦差一到，这梧州城，怕是再也无法安宁了。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京城。
皇宫深处，一座偏僻的宫殿里，烛火如豆。
一个素衣少女坐在窗边，手里握着一卷医书，正就着微弱的灯光细细研读。她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生得眉目清秀，虽不是倾国倾城的绝色，却自有一股温婉沉静的气质，像初夏枝头将开未开的栀子，清雅含蓄。
“公主，夜深了，该睡了。”一个老嬷嬷走过来，轻声劝道。
少女抬起头，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眸：“嬷嬷，我再看完这一页。”
“明日还要早起接旨呢。”嬷嬷叹了口气，“陛下赐婚，是大事。公主虽不喜，也该顾全礼仪……”
“我知道。”少女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她沉默片刻，轻声问：“嬷嬷，那位晋南世子……是个怎样的人？”
嬷嬷欲言又止，最终只道：“老奴也不清楚。只听人说……是个纨绔。”
“纨绔……”少女喃喃重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
窗外，夜色深沉，无星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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