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城,陈家演武场。
“下一位,陈衍!”
监考长老的声音在测试台前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
演武场边缘,一个穿着朴素青衣的少年缓缓抬起头。他约莫十五六岁,身形略显单薄,眉眼间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阳光穿过演武场边缘的古槐,在他身上投下斑驳光影。
场中上千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
“陈衍?就是那个三少爷?”
“听说生来便是绝灵体,体内没有半分灵气波动。”
“铸器世家出个不能炼器的嫡系,真是讽刺……”
低语声如蚊蚋般蔓延。陈衍恍若未闻,只是迈步走向测试台。他的步伐很稳,每一步的距离几乎完全相同——这是前世作为顶尖匠人留下的习惯,精准已成本能。
测试台上,一块通体漆黑的“测灵玄石”静置中央。石面光滑如镜,能映出人影。
“将手按上去,全力催动体内灵力。”监考长老重复着说了上百遍的话,语气平板。
陈衍伸出右手。手指修长,掌心有薄茧——不是练剑握刀留下的,而是常年握持刻刀、铁锤磨出来的。他手掌悬在玄石上方一寸,停顿了一瞬。
前世最后一幕在脑中闪过:工作室里电弧炸裂,光门旋转,那个庄严的“器道不孤,传承不绝”的声音……然后是七岁那年在这具身体中苏醒,八年的隐忍与观察。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手掌按下。
一秒,两秒,三秒。
测灵玄石漆黑如故,没有亮起代表灵气感应的白光,没有浮现象征天赋的纹路,甚至连最微弱的涟漪都没有。它静默得像个死物。
“果然……”
“第八年了,还是这样。”
叹息声从观礼席传来。那是家主陈天雄的方向。陈衍余光扫去,看到父亲眼中一闪而逝的失望,还有主母王氏嘴角那抹克制的讥诮。
监考长老面无表情地记录:“陈衍,绝灵体,无灵气感应。”
声音通过扩音阵法传遍全场。
“按照族规,绝灵体者,年满十六仍无改善,削减八成修炼资源,迁出嫡系院落。”监考长老顿了顿,看向陈衍,“三少爷,你可有异议?”
陈衍收回手,摇头:“没有。”
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那就……”
“等等。”
一个声音打断宣判。演武场入口处,一个锦衣少年负手走来,约莫十七八岁,眉眼与陈衍有三分相似,但神情倨傲,正是陈家长房嫡孙、年轻一辈第一人——陈天傲。
他走到测试台前,目光扫过玄石,嗤笑一声:“八年来浪费家族多少资源?如今还好意思站着听宣判?”
陈衍抬眼看他:“天傲堂兄有何指教?”
“指教?”陈天傲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我只是提醒你,有些人生来就是废物,就该认清自己的位置。铸器世家容不下一个连火都点不着的嫡系,明白吗?”
这话很轻,但附近的族人都听得清楚。
陈衍静静看着他,忽然问:“堂兄今日测灵,结果如何?”
陈天傲一怔,随即扬起下巴:“筑基中期,金火双灵根上品,玄石亮七寸——怎么,废物还想跟天才比?”
“不敢。”陈衍微微躬身,“只是好奇,堂兄既有如此天赋,为何还会在意一个废物占了多少资源?”
陈天傲脸色一沉:“你……”
“衍弟说得有理。”又一个声音插进来。
人群分开,一个身穿月白长裙的少女走来。她约莫十七岁,容貌清丽,眉眼间带着书卷气,正是陈家大小姐、少家主——陈青璇。
她走到台前,先对监考长老颔首,然后转向陈天傲:“天傲,衍弟的测试结果已定,自有族规处置。你在此喧哗,是想替长老会做决定?”
陈天傲脸色变了变,挤出笑容:“青璇姐误会了,我只是……”
“只是什么?”陈青璇看向他,“衍弟八年来未占用任何丹药、灵石,只领取基础月例。家族库房记录,要我当众念给你听吗?”
场中一片寂静。
陈天傲脸色青白交加,最终冷哼一声,拂袖退开。
陈青璇这才转向陈衍,目光温和了些:“衍弟,族规不可违。但你若在铸造技艺上有所建树,家族仍有供奉之位可安置。你可愿去铸造堂做些基础工作?”
这是明面上的安排,也是暗中的维护——去了铸造堂,至少还能留在家族核心区域,不至于被彻底边缘化。
陈衍沉默片刻,躬身:“谢青璇姐安排。”
“那就这么定了。”陈青璇对监考长老点头,“请继续吧。”
测试继续。陈衍退到边缘,看着一个个同龄人上前,玄石亮起各色光芒。欢呼、叹息、得意、失落……众生相在眼前流转。
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与周遭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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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陈衍搬出了居住了十六年的“听竹院”。
他的新居所在家族最西侧的“杂役区”,一个单独的小院,名“藏器居”——名字雅致,实则是堆放废旧器械的仓库改造而成。院墙斑驳,墙角生着青苔,屋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还有个积灰的书架。
带他来的老仆陈福有些局促:“三少爷,这里许久没住人,您先将就一晚,明日老奴带人来打扫……”
“不必。”陈衍摇头,“这样就很好。”
他推开里间的门,灰尘扬起。房间不大,但靠墙立着几个木架,上面堆满破损的器具:断成两截的剑、豁口的刀、灵纹模糊的阵盘、结构损毁的傀儡残肢……都是家族历年淘汰下来的废品。
陈福忙解释:“这些明日就叫人清走……”
“留着。”陈衍打断他,走到木架前,拿起半截剑身。
剑是普通的精钢剑,断口参差,应是承受巨力崩断。他手指抚过剑脊,触感冰凉。前世养成的本能让他瞬间在脑中重构这柄剑的锻造过程:三次折叠锻打,淬火温度偏高导致刃口脆硬,灵纹刻录手法粗糙……
“这些都是……废器。”陈福小心翼翼地说。
“我知道。”陈衍放下断剑,“但废器也是器。”
陈福不明所以,但不敢多问,躬身退下:“那老奴先告退,少爷早些休息。”
门被带上,屋里只剩陈衍一人。
他走到窗边,推开木窗。夜风灌入,带着初秋的凉意。远处家族核心区域灯火通明,隐约能听到宴饮欢笑——今日测试后,那些表现优异的子弟,此刻正在庆贺吧。
陈衍静静站了片刻,转身从床底拖出一个木箱。
箱子不大,锁已锈蚀。他手指在锁扣某处一按,机括轻响,箱盖弹开——这是前世的小机关,穿越后他花了三年才复现出来。
箱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样简单的东西:
一把磨得发亮的刻刀,刀身有细密纹路,是他七岁那年偷偷用厨房的废铁打的。
半本兽皮书,封面无字,内页用某种暗语记录着八年来他对这个世界的观察:灵气性质、材料特性、常见铸造手法缺陷……
几块形状各异的金属锭,是他这些年从各处搜集的样品:凡铁、精铁、掺杂了微量灵矿的“灵铁”……
以及一个巴掌大的木盒。
陈衍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把钥匙——藏书阁地下三层的钥匙。那是母亲林氏留给他的遗物,一个不受宠的妾室,留给儿子唯一有价值的东西。
他拿起钥匙,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八年了……”
低声自语中,陈衍眼中闪过一丝暗金色的微光。那不是烛火的反光,而是从瞳孔深处透出的、某种古老存在的苏醒迹象。
八年前,他在这具七岁身体中醒来,带着前世“弑神匠”的全部记忆,也带着这个身体“绝灵体”的桎梏。他试过修炼,但灵气入体即散,如沙漏般留不住分毫。
但他很快发现,这具身体并非真正的废体。
“绝灵体”无法储存灵气,却对“物质”有着超常的感知。指尖触碰金属,能感受到晶格排列的细微缺陷;目光扫过器物,能在脑中拆解其结构脉络;甚至能隐约感应到某些材料深处沉睡的“灵性”——那是妖兽精血、天地精华残留的印记。
这是一种与主流修行体系截然不同的天赋。
而前世作为弑神匠的记忆里,正有对应这种天赋的古老传承:器道。不依赖自身灵力,而是以器物为媒介,以精血为引,以神魂为火,沟通天地间的“金性本源”。
这条路艰险、冷僻、近乎失传。
但也正是他唯一的路。
“该开始了。”
陈衍合上木箱,吹灭油灯。月光从窗口淌入,在地上铺开一片银白。他没有上床休息,而是走到那排木架前,借着月光打量那些“废器”。
断剑、残刀、破甲……每一件都承载着一段历史,也暴露着这个时代铸造术的缺陷。
他拿起那半截剑,手指在断口处摩挲。
忽然,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不是被割伤,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感应。他凝神看去,月光下,剑身断口处有一点极其微弱的暗红,几乎与铁锈融为一体。
“血?”
不,不是普通的血。陈衍凑近细看,瞳孔深处暗金光晕流转,视线穿透表象,看到更深层的东西:那是一丝干涸了不知多少年的妖兽精血,在剑身断裂时溅入金属晶格,被永久封存。
很微弱,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
但对此刻的陈衍来说,这是第一缕火种。
他盘膝坐下,将断剑横放膝上,双手虚按剑身。没有运转功法——他体内根本没有灵力可运。他只是闭上眼,将全部精神集中在指尖,感受那丝精血中残存的、几乎散尽的“灵性”。
然后,他以意念为锤,以神魂为火,开始“敲打”。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敲打,而是意识层面的锻造。前世记忆中的锻造法门在脑中流转:九转锻灵术、血炼通神法、器心共鸣诀……那些曾用于铸造弑神之器的禁忌技艺,此刻被他拆解、简化、适配到这个连入门都算不上的起点。
时间一点点流逝。
月光偏移,从窗口挪到墙角。
陈衍额角渗出细汗,脸色逐渐苍白。这种纯粹依靠精神力的操作,对现在的他来说负担极大。但他没有停,指尖在剑身上缓慢移动,每一次移动都遵循着某种玄奥轨迹。
那丝妖兽精血开始“苏醒”。
极其缓慢地,它从金属晶格深处被“提取”出来,沿着陈衍手指划过的轨迹流淌,在剑身上勾勒出浅浅的纹路——那不是刻上去的,而是精血自身灵性的显化。
纹路很淡,淡到肉眼难辨。
但它确实存在:一道弯曲的、如兽牙般的弧线,首尾相连,形成一个不完整的环。
当最后一笔勾勒完成的瞬间——
“嗡……”
膝上的断剑,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
不是被手碰到的物理震动,而是从金属内部发出的、共鸣般的微颤。与此同时,陈衍感到指尖传来一丝微弱但清晰的“吸力”,仿佛那截死物突然有了呼吸,在汲取他指尖的温度、气息、乃至某种更本质的东西。
他睁开眼。
月光下,断剑剑身那道血纹微微发亮,暗红如凝固的血。但更深处,金属本身似乎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质感”,不再是单纯的死铁,而像是……有了脉搏。
“成了。”
陈衍长舒一口气,疲惫如潮水涌来。他靠在墙边,看着膝上这截被初步“唤醒”的断剑。
这只是最基础的一步:以残存妖兽精血为引,在死物中埋下一颗“灵种”。距离真正的封灵铸器还差得远,但至少证明了一点——这条路,走得通。
他休息片刻,挣扎起身,将断剑放回木架,又从箱子里取出那本兽皮笔记,翻到最新一页。
取笔,蘸墨,写下:
“天元历三千七百四十二年,秋,八月十七。于藏器居,以‘血引通灵法’唤醒断剑中残存妖兽精血,历时三时辰,成基础灵纹一道。验证:器道可修,封灵可行。”
笔尖停顿,又添一行:
“明日,入藏书阁。需查‘万器神体’记载,及上古器道传承线索。”
写罢,他吹干墨迹,合上笔记。
窗外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
陈衍躺到床上,闭目。疲惫的身体急需休息,但脑中思绪纷飞:陈天傲的讥讽、陈青璇的维护、测灵玄石的冰冷、断剑震颤的触感……还有前世最后一幕,那扇光门,那句“器道不孤,传承不绝”。
他忽然想起兽皮笔记里自己八年前写下的第一句话:
“此世器道衰微,铸术粗糙。然吾既来此,当重开器道,以器证永恒。”
那时七岁的身体,十五岁的心智,写下这话时带着少年人的孤勇。
如今八年过去,孤勇未消,却多了沉静。
“路还很长。”
低声自语中,陈衍沉入睡眠。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睡梦中,他眉心隐隐有暗金色纹路一闪而逝,形如一座熔炉,炉中有万器沉浮。
而在陈家最深处的祖祠内,供奉在最高处的一尊古旧青铜鼎,在这一刻,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
鼎身斑驳的铜锈下,有八个古字隐约浮现:
“器道重开,神匠归来。”
只是无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