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时间,冬至日,凌晨3点41分。
格林威治公园西南角的“船长之家”酒馆早已打烊,但地下酒窖里却亮着一盏孤灯。
苏晚蜷缩在橡木桶之间的狭小空隙里,呼吸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她数着时间:距离日出还有2小时19分钟。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显示着林薇十分钟前发来的最后一条加密信息:
干扰计划B失败。时间管理局已控制格林威治所有出入口。建议启用备用方案:等待日出自然触发时间涟漪,强行闯入。成功概率不足30%,但已是最后机会。
30%。不到三分之一的成功率,失败的代价是记忆清除,甚至更糟——成为时间管理局的第38号囚徒。
苏晚关掉手机,从口袋里取出那两枚金币。它们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金色光泽,边缘的十二个微小凹陷像表盘上的刻度。她把金币并排放在地上,伸出双手覆盖其上。
触感冰凉,但几秒后,温度开始上升。不是物理的热量,而是某种内在的共鸣——金币在“认主”,在读取她的生物特征,在与她建立连接。
她闭上眼睛,尝试进入陆屿教她的“深度感知”状态。起初只有黑暗和寂静,然后,像调准频率的收音机,声音开始浮现——
先是遥远的哭声,像婴儿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又像临终者最后的叹息。接着是钟表滴答声,无数个钟表,从古老的摆钟到精密的原子钟,它们的节奏交错重叠。然后是脚步声,不同时代的鞋子踩在不同材质的地面上:罗马军团的皮靴踩过石板,维多利亚时代淑女的高跟鞋敲击木板,现代人的运动鞋摩擦沥青……
最后是陆迟的声音。
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哼唱一段旋律——肖邦的《离别曲》,缓慢而忧伤。苏晚记得这首曲子,三年前在伦敦的一场音乐会上,她旁边的座位一直空着,直到最后一曲时才有人匆匆落座。那人穿着黑色大衣,身上有旧书和雨水的味道。演出结束后,他们同时起身,在拥挤的过道里对视了一眼。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仿佛刚刚告别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现在她知道了,那就是陆迟。不是偶遇,是他从时间褶皱中短暂现身,只为听一场她也在听的音乐会。
“我一直在你身边,”金币传导出陆迟的意识波动,“以你无法察觉的方式。每一次日出,每一次月落,每一个你感到莫名心动的瞬间,那都是我在时间的另一侧,轻轻触碰你的世界。”
苏晚的眼泪滴在金币上。泪水没有滑落,而是被金属吸收,金币的光芒因此明亮了几分。
“告诉我该怎么做,陆迟。告诉我如何在重重包围下到达本初子午线。”
金币的温度继续升高,几乎灼手。一段信息流直接涌入她的意识——不是文字,而是立体的空间感知。她“看见”了格林威治天文台的地下结构:维多利亚时期的下水道系统、二战时期的防空洞、冷战时期的地道网络,这些废弃的通道像树根般在地下盘根错节,而其中有一条几乎被遗忘的路径,从“船长之家”酒窖直接通到天文台主建筑正下方。
“这条通道的最后一段在1944年被炸弹炸塌,”陆迟的意识解释,“但时间管理局的监测网在那里有个盲区,因为坍塌处的时间场异常混乱,他们的设备无法稳定工作。你需要用金币的能量短暂开辟通路,但只能维持三分钟。三分钟内,你必须通过并到达本初子午线展厅的地下室。”
“然后呢?”
“然后等待日出。当第一缕阳光透过展厅东侧的玻璃窗,照在铜线上的那个精确点——我会通过金币给你坐标——你就同时启动两枚金币,念出解锁密码。时间褶皱会打开,囚徒们会显形。”
“但我只有两枚金币,只能救一个人……”
“不,”陆迟的意识波动突然变得强烈,“你误解了校准仪式的本质。它不是为了‘救’某个囚徒,而是为了‘平衡’。时间囚笼是个失衡的系统,囚徒们被困是因为他们的时间线与主时间线产生了无法调和的错位。校准仪式是重新建立平衡的机会——但不是通过牺牲多数成全少数,而是通过……”
信号突然中断。金币的光芒急剧闪烁,然后熄灭。苏晚感到一阵尖锐的头痛,像有人用冰锥刺入太阳穴。她意识到,这是时间管理局在附近启动了强力的时间场干扰器。
他们找到她了。
酒窖的门被暴力撞开。
手电筒的光束刺破黑暗,在酒桶间扫射。苏晚屏住呼吸,身体紧贴潮湿的石墙。她能听见至少四个人的脚步声,还有电子设备轻微的蜂鸣声——时间管理局的特制追踪器。
“热信号显示就在这里,”一个男声说,带着美式口音,“但时间场读数混乱,无法精确定位。”
“酒窖本身就有历史残留的时间扰动,”另一个声音,是埃文斯教授,“19世纪这里是走私者藏匿货物的地点,20世纪初又短暂用作灵媒集会的场所。多重时间印记叠加,确实会干扰设备。”
“那怎么办?地毯式搜索?”
“不需要。”埃文斯的声音靠近了,“苏晚,我知道你能听见。出来吧,我们可以谈谈。你不必成为敌人。事实上,我一直很欣赏你——你的观察力,你的直觉,你对时间的敏感。这些天赋不应该被浪费在无谓的抵抗上。”
苏晚咬住嘴唇,手指紧紧握住金币。它们在微微震动,像在预警。
“陆迟告诉了你部分真相,但不是全部。”埃文斯继续说,他的脚步声在酒窖里回荡,“克罗诺斯计划确实囚禁了时间旅行者,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是不稳定的,他们的能力会无意中撕裂时间结构,造成无法修复的损伤。2015年的‘伦敦时间断层’事件,就是一位未注册的时间跳跃者失控造成的——十二个街区的时间倒退到二战时期,持续了三十七分钟,导致十四人死亡,上百人精神创伤。”
苏晚记得那个事件。新闻报道说是“大规模集体幻觉”,但后来有流言说是时间实验事故。
“我们不是在迫害天赋者,而是在保护时间本身的完整性。”埃文斯的语气诚恳得可怕,“陆迟是个天才,但他太理想主义。他认为所有时间旅行者都能和平共存,但历史证明他错了。有些能力,就像核武器,必须被控制。”
手电筒的光束扫过苏晚藏身的角落,她下意识地缩了缩。但就在这时,她手中的金币突然剧烈发烫,烫到她几乎要松手。同时,酒窖的另一端传来一声巨响——一个橡木桶突然炸裂,陈年威士忌的浓烈气味瞬间弥漫。
“那边!”特工们转向声音来源。
金币在苏晚手中震动得更厉害了,像两颗微型引擎。她低头看去,发现金币表面的纹路正在发光,并投射出一幅微缩的全息地图——正是酒窖的结构图,上面有一条发光的路径从她当前位置延伸到一面石墙,墙后标着“坍塌通道入口”。
这是陆迟在帮她。
苏晚不再犹豫。她沿着金币指示的路径快速移动,脚步声被威士忌流淌的声音掩盖。到达那面石墙时,她看见墙上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缝,形状恰如两个相交的圆——锚点阵列的符号。
她将两枚金币按在裂缝的两个交点处。金币嵌了进去,严丝合缝。墙壁开始震动,石头表面泛起涟漪,像水面被投入石子。一道拱门在石墙上缓缓浮现,门后是黑暗的向下阶梯。
“她在那边!”美式口音的特工发现了她。
苏晚拔出金币,冲进门内。门在她身后迅速闭合,石墙恢复原状。追兵的撞击声被隔绝在外,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在狭窄的阶梯间回荡。
阶梯螺旋向下,深不见底。墙壁上的石头古老而粗糙,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壁龛,里面放着早已干涸的油灯。苏晚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但光线只能照亮前方几米,更深处依然被黑暗吞噬。
她数着台阶。一百级,两百级,三百级……就在她数到第四百二十七级时,阶梯突然中断了。
前方是一片废墟。巨大的石块和扭曲的钢筋堵住了去路,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陈年霉菌的气味。这就是陆迟说的1944年炸弹炸塌的部分。
苏晚看了看时间:凌晨4点08分。距离日出还有1小时52分钟。
她需要三分钟内通过这里,而面前是看起来根本无法通行的废墟。但金币在手中持续发烫,指引她看向废墟的右侧——那里有一道狭窄的缝隙,勉强能容一个人侧身通过。
她挤进缝隙。石块的边缘刮擦着她的防护服,发出刺耳的声音。缝隙内部更窄,她必须吸气收腹才能前进。黑暗和压迫感几乎令人窒息,但她不能停下。
大约前进了二十米,缝隙突然开阔,她进入一个相对完整的空间——看起来像防空洞的一部分,墙壁上还有锈蚀的管线。但前方的路又被堵死了,这次不是石块,而是一道厚重的金属门,门上有一个老式的转盘锁。
苏晚尝试转动转盘,但锁已经锈死。她看向金币,它们的光芒集中在锁孔位置。她将一枚金币贴近锁孔,金币开始融化——不是真正的融化,而是化为液态金属流进锁孔内部。几秒钟后,锁内传来“咔哒”一声,门开了。
门后是另一段阶梯,向上延伸。她开始向上爬,这次台阶更陡,空气也更潮湿。她能听见隐约的水声——可能是地下水,也可能是泰晤士河的渗漏。
不知爬了多久,阶梯终于到达尽头。面前是另一道门,这次是木制的,看起来相对现代。门上有个小窗,窗外透进微弱的灯光。
苏晚从小窗望出去。外面是一个宽敞的地下室,堆满各种仪器设备和档案箱。墙壁上挂着电子显示屏,显示着复杂的数据和图表。这里是天文台的地下部分,时间管理局在格林威治的临时指挥中心。
而且,有人。
她看见埃文斯教授站在一个控制台前,背对着她,正在和几个穿制服的人交谈。他们面前的屏幕上,正是本初子午线展厅的实时监控画面。
“……所有观测点就位。时间场异常值已达到92%,仍在上升。博士,如果达到100%……”
“我知道临界点意味着什么。”埃文斯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准备好收割装置。当时间褶皱完全打开,所有囚徒显形时,我们有一百二十秒的窗口期进行能量提取。这次要一次性完成,不留任何残余。”
“但苏晚她……”
“她会出现。”埃文斯转身,正好面向苏晚藏身的门的方向,“锚点会把她带到铜线位置。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她完成校准前,先完成收割。用三十七个囚徒的能量,加上两个锚点的能量,足以启动克罗诺斯计划的最终阶段——时间线重塑。”
时间线重塑。苏晚想起笔记本里提到过这个概念:大规模改变某个时间段的因果链,创造“更理想”的历史轨迹。但代价是,那些被改变的时间线中的人和事,会被完全抹除,就像从未存在。
埃文斯想重塑什么?
屏幕上切换画面,显示出一份文件:
项目代号:洁净黎明
目标:重塑2015-2025年时间段,消除所有大规模时间异常事件
预期效果:时间旅行现象减少87%,时间管理局管控能力提升至完全级别
预估代价:约2400万人的记忆修改,3700人的存在抹除
苏晚捂住嘴,防止自己惊叫出声。两千四百万人记忆修改,三千七百人彻底消失——这就是埃文斯口中的“保护时间完整性”?
控制台那边,埃文斯看了看手表:“日出时间6点整。所有人最后检查设备。我要在5点30分之前到达观测位置。”
特工们开始忙碌。埃文斯走向地下室的另一道门,离开了。
苏晚等待了几分钟,确认安全后,轻轻推开木门,溜进地下室。她需要找到通往本初子午线展厅的路径,但所有的门都被电子锁控制,需要权限卡或生物识别。
她的目光扫过房间,落在角落的一个设备柜上。柜门虚掩,里面挂着几件备用制服,还有——几张权限卡。
她迅速换上制服,取下一张权限卡。制服有点大,但勉强合身。她把金币和手机藏在内袋,深吸一口气,走向最近的那扇门。
权限卡划过读卡器,绿灯亮起,门滑开了。外面是一条白色走廊,墙壁光滑,天花板有规律的灯光。走廊空无一人,但能听见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根据陆迟通过金币传输的地图,她需要向右走,经过三个岔路口,然后左转到达一个紧急楼梯间,从那里可以上到地面层,再进入本初子午线展厅。
她开始行动。脚步尽量放轻,但防护服在光滑地板上还是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第一个岔路口安全通过。第二个岔路口,她听见有人从左边过来,立刻闪进一个设备间,屏息等待脚步声远去。
第三个岔路口,她刚要走过去,迎面走来两个穿制服的技术员。
“这么早就来了?”其中一人打招呼。
苏晚低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声,继续快步前进。她能感觉到两人的目光落在她背上,但没有叫住她。
左转,到达楼梯间。她推开门,开始向上爬。楼梯间里只有应急灯的光,墙壁上漆着“G”代表地面层。她爬到门口,透过小窗看出去——外面是天文台的主走廊,古色古香的建筑与现代设备奇怪地混合在一起。
时间:凌晨4点37分。距离日出还有1小时23分钟。
她需要进入本初子午线展厅,但展厅门口肯定有人看守。她回忆着陆迟的地图,想起展厅有个维修通道入口,在走廊尽头的一幅油画后面。
她沿着走廊快速移动。走廊两侧挂着历代皇家天文学家的肖像,他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在注视着她。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般在胸腔里敲击。
到达走廊尽头,那幅油画描绘的是1675年查理二世批准建立皇家天文台的场景。苏晚按照记忆,按住画框左下角的一个装饰浮雕——看起来只是装饰,但实际上是个隐藏按钮。
油画无声地向一侧滑开,露出后面的小门。她推开门,里面是狭窄的维修通道,布满管线和灰尘。她钻进去,油画在她身后恢复原状。
通道蜿蜒向上,最后通到一个通风口。从通风口的栅栏看出去,下面就是本初子午线展厅。
她看见了那条著名的铜线,镶嵌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在展厅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铜线两侧的地板上镶嵌着世界各大城市的经度标志,墙上挂着巨大的钟表和天文仪器。
展厅里空无一人,但能看见至少八个监控摄像头覆盖每个角度。窗户被厚重的遮光帘遮挡,看不见外面的天色。
苏晚需要到达铜线上的指定位置。陆迟通过金币传输的坐标是:从展厅西墙开始,沿铜线向东走17.3米,那里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标记——一个蚀刻的锚点符号。
她看了看通风口,栅栏是用螺丝固定的。她从工具袋里取出小螺丝刀——这是陈墨准备的应急工具之一。开始拆卸螺丝。
螺丝很紧,而且生了锈。她用了两分钟才拆下第一个。时间在流逝,她能感觉到某种变化——空气变得稠密,光线变得不稳定,周围的一切都在轻微颤动。
时间场异常值在继续上升。
拆下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螺丝时,通风口栅栏松动了。她轻轻推开,身体钻出,悬吊在通风口边缘。下方距离地面大约三米高,直接跳下去会发出声响。
她看了看周围。最近的借力点是墙上的一个消防栓箱。她荡过去,脚尖点在箱子上,然后轻盈落地,几乎没有声音。
现在,她在展厅里了。
她快速沿铜线向东走,心中默数距离。地面上的大理石砖每块边长60厘米,她需要走过28块半。当她走到第29块砖的中间时,蹲下身,仔细查看铜线。
果然,在铜线与大理石的接缝处,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蚀刻:两个相交的圆,直径不到两毫米。这就是锚点符号。
她将两枚金币取出,放在符号的两侧。金币自动吸附在铜线上,就像磁铁吸住铁。然后她坐下,背靠展柜,开始等待。
时间:凌晨5点02分。距离日出还有58分钟。
最后的等待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