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无限城莲花池房间中的废墟之上。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在褪去,天际线泛起鱼肚白的微光,却照不亮满地狼藉。断裂的木梁、粉碎的瓦砾、干涸的血迹,以及散落各处的武器碎片,共同勾勒出这场惨烈决战的轮廓。
在原本是无限城最高处的位置,嘴平伊之助站在原地,双刀还紧紧握在手中,刀刃上童磨的血正在晨光中化为飞灰。他剧烈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全身数十处伤口,野猪头套早已破碎大半,露出下面那张布满血污却异常年轻的脸。
“死……死了吗?”他嘶哑地问,声音粗粝得像砂纸摩擦。
栗花落香奈乎单膝跪在不远处,日轮刀插进地面支撑着身体。她的呼吸同样紊乱,紫琉璃般的眼眸死死盯着童磨头颅消散的地方——那里只剩下一滩暗色的痕迹,和几片正在碎裂的冰晶花瓣。
“啊,”她轻声回答,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这次……真的结束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某种支撑着她的东西突然抽离。香奈乎身体一晃,险些倒下,却用刀鞘死死撑住。她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脱力,而是因为某种更深层的东西——那根从忍姐姐死去那天起就一直绷紧的弦,突然松开了。
伊之助转过身,看向她。他那双总是燃烧着狂气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清明,甚至有一丝茫然。
“喂,豆子眼。”他开口,用着惯常的绰号,语气却完全不同,“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
香奈乎抬起眼,与他对视。晨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那张总是缺乏表情的脸上,此刻有什么正在龟裂。
“我说,”她重复,每个字都清晰如刀刻,“‘忍姐姐,请安息吧’。”
伊之助沉默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握刀斩杀恶鬼的手,此刻沾满鲜血,有鬼的,有自己的,也有同伴的。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一件在战斗最激烈时闪过脑海、又被求生本能压下去的事。
童磨临死前说的那句话。
“小琴叶……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应该去天堂哟。”
琴叶。
他母亲的名字。
伊之助的双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踉跄后退两步,野猪头套彻底滑落,露出那头乱糟糟的、和母亲一样柔顺的黑发——如果他愿意好好梳理的话。
“那家伙……”他声音发颤,“那家伙刚才……说了我妈的名字……”
香奈乎看着他,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琴叶的事,她只知道片段——忍姐姐偶尔提起的、那个被童磨吞噬的可怜女人,伊之助的母亲。更多的,是伊之助自己从不开口提及的过往。
“他见过她。”伊之助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质问虚空,“他死了之后……见到了我妈。所以他才会说那种话……对不对?”
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那她呢?我妈呢?她真的……去天堂了吗?还是说——”
“伊之助。”
香奈乎打断了他。她吃力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然后抬起手——那只握刀斩鬼的手,此刻轻轻按在了伊之助颤抖的肩膀上。
“你的母亲,”她一字一句地说,紫眸直视着他,“一定去了很好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伊之助吼道,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混着血污在脸上冲出两道痕迹,“你根本没见过她!你根本不知道——”
“因为她还活着。”
香奈乎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带着某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在你身上活着。”
伊之助愣住了。
“你的眼睛,你的头发,你战斗时保护同伴的本能,你在绝境中也不肯放弃的意志。”香奈乎继续说,这些话仿佛不是出自她口,而是从某个更深处涌出,“还有你为母亲复仇的决心——这些都是她留给你的东西。她通过这些,永远活在你身上。”
她顿了顿,望向东方渐亮的天色。
“忍姐姐也是这样。”她轻声说,“她教我的呼吸法,她留给我的刀,她告诉我‘要遵从内心选择’的话……这些都让我成为今天的我。所以她们没有离开,伊之助。她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存在着。”
伊之助怔怔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平时寡言少语、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少女,此刻说出他从未听过的、如此温柔又如此残酷的话。然后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没有嚎啕大哭,没有嘶吼咆哮。这个在战场上狂暴如野兽的少年,此刻只是沉默地流泪,眼泪大颗大颗砸进脚下的废墟,发出细微的“啪嗒”声。
香奈乎没有移开手。她就这样站着,按着他的肩膀,像一株在废墟中顽强生长的紫藤花,静静陪伴。
许久,伊之助抬起手臂,用破烂的袖子狠狠抹了把脸。
“啧。”他发出惯常的咂嘴声,声音却还带着浓重的鼻音,“说得一套一套的……你这豆子眼,什么时候这么会讲话了。”
“是忍姐姐教我的。”香奈乎收回手,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她说,总有一天,我会找到自己想要说的话。”
伊之助弯腰捡起双刀,插回腰间的刀鞘。动作有些笨拙,因为手指还在轻微颤抖。
“喂。”他看着香奈乎,“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香奈乎望向远方,那里隐约传来其他队员的呼喊声,战斗似乎在其他地方也接近尾声。
“继续当剑士。”她说,“鬼还没有完全消失,世界上可能还有需要帮助的人。而且……”
她从怀中取出那枚蝴蝶发饰——忍留给她的遗物,轻轻握在手心。
“我想继续走忍姐姐走过的路。用我自己的方式。”
伊之助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咧嘴笑了——那是他惯常的、狂野又直率的笑容,只是眼底还残留着未散的红。
“那本大爷也要继续变强!”他握紧拳头,“强到能保护所有人,强到……能让天上的老妈自豪!”
晨光终于彻底撕破黑暗,金色的光线洒满废墟,也照亮了两个少年少女满是伤痕却挺直的身影。远处,有乌鸦的叫声传来,那是鎹鸦在传递最终胜利的消息。
“该去汇合了。”香奈乎说,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
伊之助叫住她。香奈乎回过头,看见少年从破烂的衣服里摸出什么——那是一小块褪色的、边缘磨损的布料,依稀能看出是女性的和服碎片。
“这个,”伊之助递给她,眼神飘向别处,“帮我……保管一下。本大爷粗手粗脚的,搞不好哪天就弄丢了。”
香奈乎接过那块布料。很轻,很旧,但保存得很小心。她明白了这是什么。
“好。”她轻轻点头,将布料仔细收进怀里,和蝴蝶发饰放在一起。
两人并肩走下废墟。脚步有些蹒跚,却坚定。
在他们身后,童磨彻底消散的地方,最后一粒冰晶花瓣在晨光中融化,渗进焦黑的土地。
而在那片土地深处,在生者无法触及的层面——
一缕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温暖气息,如同回应般轻轻颤动了一下。
那是琴叶留在童磨灵魂上的最后祝福,在她升往天堂时无意中落下的一粒光尘。它太小,太微弱,无法改变任何事,无法拯救任何人。
但它确实存在着。
如同在无尽寒冬中,一粒不曾彻底熄灭的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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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地狱最深处。
业火永无止境地焚烧着。在这里,时间失去意义,痛楚成为唯一的真实。
童磨悬浮在血与火的海洋中,七彩的眼眸空洞地睁开。他的形体在火焰中不断消融又重组,每一瞬都是极致的痛苦。但有趣的是,他发现自己正在逐渐习惯这种痛苦——就像人类最终会习惯寒冷、习惯饥饿、习惯孤独。
不,或许不是习惯。
是“理解”。
在亿万次焚烧与重生的间隙,一些从未有过的念头碎片般闪过。
——原来痛到极致时,连思考都会变成奢侈。
——小忍说的“孤独”,就是这种感觉吗?
——那些被我吃掉的人,最后时刻是不是也这样?
每一次闪念,都会引来更猛烈的业火,仿佛地狱本身在愤怒地否定这些“不该属于他”的思绪。但火焰越猛烈,那些念头反而越清晰。
在某次重组的瞬间,童磨忽然笑了。
不是表演给谁看的笑容,不是出于愉悦或有趣的笑容,而是一种纯粹出于“发现”的笑容。
“啊……”他轻声自语,声音在火焰中嘶哑变形,“原来如此……这就是‘后悔’的雏形吗?”
他想起琴叶最后的那声“谢谢”。
想起她升往天堂时,那片温柔得刺痛灵魂的光芒。
想起更久以前,那些被他吞噬的信徒们,在意识到真相时眼中最后闪过的情绪——不是憎恨,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更沉重的悲伤。
为什么?
童磨第一次问自己这个问题。
为什么他们不恨我?为什么小琴叶到最后还要感谢我?为什么小忍宁可忍受徘徊之境的寂寞,也要亲眼确认我坠入地狱?
业火轰然暴涨,将他的形体彻底吞没。这一次的焚烧格外漫长,格外痛苦,仿佛要将他刚萌芽的思绪彻底焚毁。
但在一片炽白的痛楚中,童磨听见了一个声音。
不是地狱的哀嚎,不是火焰的爆裂,而是一个温柔的、熟悉的、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伊之助……”
是琴叶。
非常非常遥远,仿佛从无数个世界之外传来,模糊得如同幻觉。但童磨确信他听见了。因为在那个声音响起的瞬间,焚烧灵魂的业火,突兀地减弱了一瞬。
只有一瞬。
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
但在那一瞬里,童磨感觉到了某种东西——不是痛楚,不是灼热,而是一缕微弱到几乎不存在、却真实无比的……
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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徘徊之境。
蝴蝶忍站在焦土的边缘,凝望着下方的血色深渊。她紫藤花色的眼眸中,映照着永恒燃烧的业火。
她看见了那一瞬的异常。
尽管只有一瞬,尽管微弱到连地狱本身可能都未察觉,但她看见了——当琴叶的声音穿透位面壁垒、无意中触及童磨灵魂的刹那,业火那几乎不可察的波动。
“果然……”
忍低声自语,羽织的下摆在无风中轻轻飘动。
她一直怀疑。从童磨选择送走琴叶而非吞噬她的那一刻起,从他在听到那声“谢谢”时眼中闪过的空洞起,从他在坠入地狱前最后那句未完的话起——
这个天生缺失情感的怪物,是否在死亡的那一刻,终于开始诞生某种类似“人心”的东西?
如果是这样……
忍握紧了拳。
如果是这样,那对他的惩罚,将远比单纯的地狱焚烧更加复杂、更加残酷。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真正的地狱,从来不是肉体的痛楚,而是心灵的觉醒。
当一个人终于能够感受时,他所要面对的,将是过往所有罪孽的重量。
而那种重量,足以将任何刚萌芽的灵魂,压成永恒的粉末。
“姐姐……”
忍抬起头,望向头顶那片破碎的琉璃天空。在极高远处,她隐约能感觉到两个温柔的存在——香奈惠,和琴叶。
她们一定在那里,看着,守护着。
如同她在这里,看着,审判着。
“我们都在做自己选择的事呢。”忍轻声说,嘴角扬起一个极淡的、带着悲伤与决意的弧度,“直到最后……直到一切真正终结的那天。”
她转身,走向徘徊之境的深处。
在那里,还有许多迷茫的灵魂需要指引,还有许多罪孽需要审判。
她的路,还很长。
而在地狱的最底层,在业火重新吞没一切的炽白中——
童磨睁开了眼睛。
七彩的瞳孔深处,第一次映照出某种不属于火焰、不属于黑暗的东西。
那是一粒微光。
微小,脆弱,随时可能熄灭。
但它存在着。
如同在无尽绝望中,一个刚刚诞生的疑问:
如果我能重新选择……
火焰轰然涌上,将一切吞没。
但这一次,在焚烧的间隙,有细微的、无人听见的呢喃在回荡:
“天……堂……”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