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磨的视线最后一次掠过现世的光景——嘴平伊之助那张被野猪头套半掩的脸上，狰狞与快意交织；栗花落香奈乎则已背过身去，紫眸低垂，对着虚空轻声说道：“忍姐姐，请安息吧。”
真有趣呢，人类总是这样。
他的意识沉入一片温暖的黑暗，如同回归母体。没有痛楚，没有恐惧，只有无穷无尽的下坠感。童磨甚至哼起了万世极乐教常唱的赞美诗，直到双足终于触到某种实质。
脚下是龟裂的焦土，裂痕中渗出暗红色的微光，像是大地尚未凝结的伤口。空气粘稠而沉重，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吞咽灰烬。但天空——如果那能被称之为天空的话——却破碎而美丽，无数琉璃般的碎片悬浮着，折射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冰冷的光。
“啊啦，这里比想象中要有趣嘛。”
他展开虚化的金色折扇，七彩眼瞳好奇地转动。直到他看见那道身影。
蝶翅纹样的羽织即使在这样暗淡的光线下也清晰可辨，纤瘦的肩膀挺得笔直，如同永远不会折断的刀刃。她背对着他，紫黑色的长发垂至腰际，发梢仿佛沾着永恒的夜露。
“小忍？还是香奈惠？”童磨的声音里带着真实的愉悦，“无论是哪位，能在这里重逢都是美妙的缘分呢。”
身影转了过来。
是蝴蝶忍。但又不是童磨记忆中那个总是挂着虚伪笑容、眼底却燃烧着冰冷怒火的柱。此刻的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紫藤花色的眼眸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倒映不出任何光。
“童磨。”她叫他的名字，声音没有起伏。
“是我是我！”童磨快活地挥手，“这里是什么地方？死后世界的第一站吗？看起来虽然荒凉了些，但如果有小忍在的话——”
“这里是‘徘徊之境’。”蝴蝶忍打断了他，话语简洁如刀，“罪孽不足以立刻坠入无间，功绩不足以直登彼岸者，暂时停留之所。”
“哦？”童磨歪了歪头，扇子轻掩嘴唇，“那小忍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你这样的好人，应该直接去天堂才对吧？难道……”他忽然凑近，七彩眼眸闪烁着孩童般的好奇，“你在等我？”
蝴蝶忍没有后退，也没有动怒。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让童磨久违地感到一丝——不适。
“我在等所有该被审判者通过。”她说，“亲眼确认他们走向应去的方向，是我的选择。”
“选择？”童磨笑了，“死后还有选择的权利吗？真有意思。那么，我的方向是？”
蝴蝶忍抬手指向他身后的深渊。
那里不知何时翻腾起血色的雾气，隐约能听见其中传来的、无穷无尽的悲鸣与嘶吼，像是亿万生灵的哭喊被压缩在同一时刻。雾气深处，有赤红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照出扭曲的影子。
“地狱的业火，将灼烧你直至时间的尽头。”蝴蝶忍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深植于灵魂深处的决绝，“为你吞食的每一个生命，为你践踏的每一份信仰，为你玷污的……每一份温柔。”
童磨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饶有兴致地观赏了片刻那壮丽的恐怖景象。
“看起来确实很热呢。”他评价道，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不过一个人去果然还是有些寂寞。小忍真的不一起来吗？我们可以聊聊天，我可以给你讲很多有趣的故事哦，关于极乐，关于——”
“童磨。”蝴蝶忍再次打断他，这次，她的嘴角竟微微扬起一个极淡的、却比任何怒火都更冰冷的弧度，“你还不明白吗？你的话语，你的笑容，你所谓的‘极乐’——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人会被你迷惑，没有人会听你布道。地狱里只有永恒的痛楚，和同样永恒的……孤独。”
童磨的笑容僵了一瞬。
非常短暂的一瞬，短到几乎无法被察觉。但蝴蝶忍看见了。她紫藤色的眼眸深处，终于闪过一丝几近于满足的暗光。
“去吧。”她轻声说，像在送别，又像在诅咒，“你的路，就在那里。”
童磨静静地看了她几秒，七彩眼眸中的光芒流转，最终沉淀为某种空洞的平静。他转身，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朝血色深渊走去。
焦土在脚下延伸，碎裂的声音像是骨骼被碾碎。空气中的哀嚎越来越清晰，血腥味浓郁得几乎化为实体。童磨的脚步轻快，仿佛不是走向永恒的刑场，而是在进行一次惬意的散步。
直到他看见那片月光。
准确地说，是仿佛月光般的存在——在那个身影周围，空气似乎变得清澈了一些，暗红色的焦土上竟生长出几株纤细的、半透明的小草，开着微弱荧光的白色小花。
是琴叶。
她跪坐在那里，双手交叠在膝上，低着头，柔顺的黑发从肩头滑落。即使在这样的地方，她身上依然有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宁静。当她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时，那双温润的褐色眼眸里，先是闪过一丝熟悉的怯意，随后被巨大的困惑淹没。
“……教、教主大人？”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童磨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她，第一次没有立刻扬起笑容。七彩的眼瞳里，某种难以解读的情绪如薄雾般掠过。他注意到琴叶的身影比蝴蝶忍的更加透明、更加不稳定，边缘处有细微的光尘在飘散，像是随时会溶解在这片灰暗的空气中。
“小琴叶。”他终于开口，声音是罕见的平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我不知道。”琴叶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是她生前常做的动作，“我记得我……掉下了悬崖。然后就在这里了。这里好冷，又好热……而且，我好像听见伊之助在哭……”
提到儿子的名字时，她的声音哽咽了。童磨沉默地看着她眼角滑落的、珍珠般莹润的泪滴——那泪水在落地的瞬间，竟化作微小的光点，让周围几株透明的小草轻轻摇曳起来。
真奇怪啊。
童磨想。明明吞食过那么多人类，见证过那么多眼泪，但这滴泪，却让他久违地感受到了某种……“不同”。不是有趣，不是愉悦，而是某种更加复杂、更加难以名状的东西。
“教主大人，”琴叶忽然抬起头，眼中满是不解与纯粹的担忧，“您为什么也在这里？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对吧？您应该去更好的地方才对，您可是教——”
“我不是。”
童磨打断了她。声音很轻，却让琴叶愣住了。
“我不是你想象中的教主，小琴叶。”他慢慢地说，每个字都清晰得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我欺骗了你，欺骗了所有信徒。我吃人。很多很多人。包括……你的前任丈夫。”
琴叶的眼睛一点点睁大。但出乎意料的是，那里没有立刻涌现出恐惧或憎恨，而是一种缓慢的、逐渐扩散的悲伤。那悲伤太过厚重，几乎要将她透明的身影压垮。
“所以……”她的声音颤抖着，“所以伊之助他……真的是因为……”
“他是个坚强的孩子。”童磨说，然后顿了顿，仿佛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一丝诧异。他迅速扬起惯常的笑容，仿佛要掩盖什么，“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小琴叶，重要的是——”
他向前一步，虚化的手指轻轻点向琴叶的额头。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他曾做过千百次——为信徒赐福，为孩童拭泪，为迷途者指引方向。
“这里不是你该停留的地方。”
他的指尖触碰到她额头的瞬间，一股温暖的金色光芒从他身上流淌而出，缠绕上琴叶透明的手臂、肩膀、发梢。那光芒与他身后的血色深渊形成刺眼的对比，温柔得近乎残酷。
琴叶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曾是她绝望中唯一光亮的“教主”，此刻眼中映出的，是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复杂色彩——那里有笑意，有空洞，有某种近乎温柔的决绝，还有一种……歉意？
不，不可能。教主大人怎么会对她感到抱歉呢？
“您要做什么？”她轻声问。
“送你去你该去的地方。”童磨的声音轻快起来，恢复了往常的语调，“那里有真正的光明，真正的安宁。没有寒冷，没有恐惧，也没有……像我这样的存在。”
“可是……”
“没有可是哦。”童磨歪着头，笑容灿烂如昔，“小琴叶一直是个好孩子，好母亲。所以——”
他轻轻一推。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推动，而是某种更加本质的、作用于灵魂的指引。琴叶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温暖包裹，身体变得轻盈，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模糊。焦土、血雾、破碎的天空，还有童磨那张永远带着笑意的脸，都在迅速远去。
但在彻底消失前，她奋力伸出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
“教主大人——谢谢您救了我——！”
那声音穿透了空间的阻隔，清晰地传入童磨耳中。
他站在原地，望着琴叶化作一束温柔的光流，升向头顶那片破碎却美丽的琉璃天空，最终消失在光芒最盛之处。那里隐约传来纯净的歌声，像是无数天使在低吟。
许久，童磨缓缓放下虚抬的手。
他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褪去，直至消失。七彩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空无——不是伪装，不是无聊，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虚无。
他转身，再次面对那片翻腾的血色深渊。哀嚎声更响了，火光更炽了，无数漆黑的手臂从雾气中伸出，仿佛要将他拖入永恒的痛楚。
童磨迈出脚步。
就在这时，一个细微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不是声音，而是直接回响在他意识里的“存在”。
【有趣的选择。】
童磨没有回头。但他知道是谁。
蝴蝶忍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羽织的下摆在无风的空气中微微飘动。她的目光落在琴叶消失的方向，又移回童磨身上。
【你本可以用那份力量做很多事。】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延缓你的坠落，甚至……在这里建立一个属于你的‘新教团’。徘徊之境里，多的是迷茫的灵魂。】
童磨终于侧过头，嘴角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
“小忍是在期待我那么做吗？继续欺骗，继续吞食，即便死后也不改本性？”
【我期待你走向应得的结局。】蝴蝶忍说，【但你刚才的行为……不符合‘童磨’的预期。】
“预期？”童磨重复这个词，七彩眼眸微微眯起，“小忍对我有什么预期呢？或者说，小忍认为‘童磨’应该是什么样子？”
蝴蝶忍沉默了片刻。
【一个永远空虚，永远渴求，永远无法理解情感的怪物。】她最终说，【一个会毫不犹豫地玷污最后一丝善意，将其拖入自己所在深渊的存在。】
童磨笑了。这次是真实的、带着某种奇异兴味的笑。
“那真遗憾，我好像让小忍失望了。”他顿了顿，望向琴叶消失的那片天空，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不过……‘谢谢’吗……原来被感谢的感觉，是这样的啊。”
他迈步走向深渊。血雾缠绕上他的脚踝、手臂、脖颈，像是迫不及待要将他吞噬。漆黑的鬼手抓住他的肩膀，要将他拖入万劫不复。
在彻底被血色吞没的前一瞬，童磨忽然回过头，对蝴蝶忍说：
“对了，小忍。如果有一天你见到香奈惠，请替我转告她——”
他的身影消失在翻腾的雾海中。
血色深渊恢复了原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几株琴叶留下的透明小草，还在微弱地发光，在焦土上投下淡淡的、月华般的影子。
蝴蝶忍站在原地，望着童磨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
她的指尖，不知何时捏紧了一小片从自己羽织上飘落的布料。紫藤花色的眼眸深处，翻涌着连她自己都无法完全解读的情绪。
而在那血色深渊的最深处，在无尽业火开始灼烧灵魂的第一瞬间——
童磨睁开了眼睛。
七彩的瞳孔里，映照着永恒燃烧的火焰。痛楚如亿万根针同时刺入每一寸意识，那是远超人类想象极限的刑罚。但他却在笑。
低低的、愉悦的、真实的笑声，在无尽地狱中回荡。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喃喃自语，任由业火舔舐着虚化的形体，“‘痛苦’……‘孤独’……还有‘后悔’……这就是人类一直感受到的东西吗？”
他望向地狱看不见的“上方”，仿佛能穿透无数层位面，看到那片琴叶前往的光明之地。
“真温暖啊，小琴叶。”
他轻声说。然后在业火的焚烧中，开始了永恒的刑期。
而在他不曾看见的更高处，在那片被称为“天堂”的光之领域边缘——
琴叶跪坐在一片纯白的花海中，泪水无声滑落。
她手中捧着一缕微弱的光芒，那光芒的形状，依稀像是一把小小的、金色的折扇。
“伊之助……”她哽咽着，望向下方无尽的虚空，“妈妈在这里……妈妈终于……可以永远守护你了……”
在她身后，一道温柔的身影悄然显现。雪白的羽织，紫藤花图案，长发如瀑。
那人伸出手，轻轻按在琴叶颤抖的肩上。
“他很强。”一个温柔的声音说，“你的儿子，比我们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坚强。”
琴叶回过头，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了一张与蝴蝶忍有七分相似、却更加温柔沉静的面容。
蝴蝶香奈惠微笑着，眼中含着同样的泪水。
“来，”她轻声说，“让我带你去看，他如何活成了你希望的样子。”
而在她们脚下，在无尽虚空的最底层，地狱的业火正熊熊燃烧。
其中一团火焰的中心，七彩的光芒明明灭灭，如同永远不会彻底熄灭的余烬。
那余烬深处，有一个声音在永恒的痛苦中，一遍又一遍地低语：
“应该去天堂哟……”
“应该去天堂……”
仿佛那是他仅存的、最后的祷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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