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镇的日子,似一汪清泉,潺潺流淌。偶有顽石坠入,激起点点涟漪,却又很快归于宁静。回春堂医馆,就似那溪边一座简陋的小屋,勉强能挡风遮雨。
玟小六哼着杂乱无章的曲子,在院子里翻晒药材。阳光穿过稀疏的枣树叶,洒在他身上,光影斑驳。老木在厨房忙活着,麻子和串子又不知溜到哪里偷懒去了。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静静地坐在屋檐下的小板凳上,手里下意识地揉捏着一片干枯的桑叶。
那是小芽。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身形单薄得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头发被小六笨拙地束在脑后,可还是有些毛躁的碎发垂在脸颊边。她的眼睛曾经黯淡无光,毫无焦距,像蒙了灰尘的琉璃。如今,小六费尽心机祛除了那层阴翳,眼睛恢复了清亮,但眼底依旧空茫,像刚出生的婴孩,又像受惊后久久不能回神的小兽。
“小芽,过来。”小六朝她招手,声音比平日柔和许多。
听到小六的声音,小芽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开关,立刻抬起头,空洞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依赖的光芒。她放下桑叶,站起来,有些怯生生的,却目标明确地一步步挪到小六身边,伸出纤细的手臂,轻轻拉住小六的衣角。
“六哥……”她的声音细细软软,带着不确定的颤音。
小六哈哈一笑,大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怎么,又想讨抱抱了?”
小芽没说话,只是把脑袋往他胳膊上蹭了蹭,像只寻求温暖的小猫。
小六心里一下子柔软得像化开的糖。捡到小芽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那是在一个荒僻的山沟里,她浑身脏兮兮的,蜷缩在烂泥和腐叶中,身子滚烫,意识模糊,眼睛看不见,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只会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声。她身上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东西,只有近乎本能的恐惧和一种奇怪的痴傻——时而呆坐终日,时而因一点风吹草动就惊慌失措。
小六自己也是个漂泊之人,看惯了世间苦难,本不该再管闲事。可看着那双即使失明也满是惶惑的眼睛,他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将她背起。这一背,就再也没有放下过。
治好她的眼睛费了好大的劲儿,其间各种尝试,甚至以身试药,好不容易才让她重见光明。但她的心智仿佛停留在某个破碎的时刻,记忆一片空白,灵力尽失,身体也因为长期服用不知名的毒草变得异常虚弱,害怕寒冷。她唯一紧紧抓住的,就是把她从绝望深渊里拉出来的玟小六。
小六给她取名“小芽”,希望她像春天的嫩芽,冲破冻土,迎来新生。
“好了好了,这么大姑娘了,还整天要抱抱。”小六嘴上这么说着,手却诚实地环住了她单薄的肩膀,感受到她细微的颤抖渐渐平复下来,“太阳好,多晒晒,去去寒气。”
小芽依偎着他,不动了。阳光照在她脸上,能清晰地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她安静的时候,眉目间隐约透着几分清丽的轮廓,只是被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痴傻之气掩盖了。
清水镇的居民都知道回春堂的玟小六捡了个“傻媳妇儿”。常有好事的婆娘打趣:“小六啊,你这‘媳妇儿’模样真标致,就是……唉,可惜了。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啊?”
小六每次都咧着嘴回应:“去去去,别瞎说!这是我妹妹,亲妹妹!再乱嚼舌根,下次肚子疼别来找我开药!”
他确实只把小芽当妹妹,一个需要他全力保护、照顾的,可怜又可爱的妹妹。他教她辨认最简单的药材,告诉她这是甘草,甜甜的;那是黄连,苦得能让人掉眼泪。小芽学得很慢,常常今天记住,明天就忘。但她记得小六身上的味道,记得他声音的语调,记得他怀抱的温度。
有时候,小六会带她上山采药。她走得慢,小六就放慢脚步,牵着她。她的手总是冰凉的,小六便把她的手攥在自己掌心,试图捂热。遇到难走的路,小六就背她。趴在小六不算宽阔的背上,小芽会难得地露出一点近似安心的表情,把脸贴在他的颈窝。
有一次,他们在山里遇到一条突然窜出来的毒蛇。小六反应极快,一把将小芽拉到身后,手中药锄迅速出手,将蛇挑飞。小芽吓得脸色惨白,死死抓住小六背后的衣服,浑身抖得像筛糠。危险过后,小六转身安抚她,却发现她眼神里除了恐惧,似乎还有一丝极其短暂的、类似困惑的情绪一闪而过,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她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最后只是把脸深深埋在他怀里,很久都没有抬头。
自那以后,小六更加小心,尽量不带她去可能有危险的地方。
回春堂的生活清贫却也算安稳。老木是个实在人,把小芽当自家晚辈照顾。麻子和串子虽然惫懒,但在小六的威慑下,也不敢欺负小芽,顶多是在她面前做鬼脸,见她没什么反应,自觉无趣就作罢了。
小芽的活动范围很小,大多时候就在医馆的院子里,或者坐在门口看街上来往的行人。她看人的眼神很直白,不带评判,只是单纯地看着。镇上的孩子起初觉得她奇怪,朝她扔小石子,被她空洞的眼神望着,反而觉得没趣,渐渐也不再招惹她。只有一次,一个顽童故意撞了她一下,把她手里的一个粗面馒头撞掉了。小芽看着地上滚落的馒头,没哭也没闹,只是蹲下身,想去捡。那孩子还要伸脚去踩,被恰好出来的小六大喊一声吓跑了。
小六捡起沾了灰的馒头,看着小芽茫然无措的样子,心里又酸又胀。他拉着她的手,很认真地说:“小芽,以后有人欺负你,你就跑,跑回来告诉我,六哥帮你揍他,知道吗?”
小芽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
小六叹口气,换了个说法:“有人推你,你就大声喊‘六哥’。”
这次,小芽好像明白了些,轻轻点了点头。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春去秋来,回春堂屋檐下的燕子飞走又回,院子里的草药枯了又荣。
一个秋日的午后,小六在屋里给一个摔伤腿的猎人正骨,小芽照例坐在门槛上。阳光暖暖的,她有些昏昏欲睡。这时,街角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由远及近。那是一队从中原来的商队,骆驼脖子上挂着铜铃,叮当作响。
这铃声……似乎触动了什么。
小芽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她下意识地循着铃声望去,看着那高大的骆驼,看着商队成员陌生的服饰,看着他们谈笑风生的样子。她的眉头微微蹙起,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脑海里,好像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是同样清脆的铃声,好像是在一个很热闹的地方,有很多很多人,有华丽的马车,还有……还有一棵好大好大的树,树上开着火焰一样的花,有个秋千在晃荡……耳边似乎还有欢快的笑声,是谁在笑?
那画面太快,太模糊,像水中的倒影,轻轻一触就碎了。随之而来的是莫名的恐慌和心悸,仿佛那欢笑的背后,藏着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她脸色渐渐发白,呼吸有些急促。
商队走远了,铃声也消失了。她依旧呆呆地坐着,那份没来由的心慌却久久不散。
小六忙完出来,看到她脸色不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怎么了?不舒服?”
小芽抬起头,看着小六关切的脸,那阵心悸才慢慢平复。她伸出手,再次拉住小六的衣角,低低地叫了一声:“六哥。”
“哎,在呢。”小六应着,看她没事,也就放了心,只当她是被太阳晒得有点蔫。
有时,小六会想,小芽的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她为何会流落至此,变成这样?她身上那些隐约可见的旧伤,被毒草损害的身体,深入骨髓的恐惧……都指向一段不堪的过往。他试探过几次,但只要稍微提及“以前”、“家”之类的字眼,小芽就会表现出强烈的抗拒,要么浑身发抖蜷缩起来,要么眼神变得更加空洞,仿佛灵魂抽离。
次数多了,小六也就不再问了。过去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在他身边,在回春堂,他总能护她一份温饱,给她一方安宁。至于她心底那片荒芜的土地,能否重新长出坚韧的草木,只能交给时间。
冬天来了,清水镇的冬天格外冷。小六想办法多接了些活计,攒钱买了厚实的棉被和冬衣。小芽特别怕冷,一到冬天手脚冰凉,夜里常常冷得睡不着。小六便让她睡在离火塘最近的位置,夜里起来添柴时,总会先去看看她有没有踢被子。
除夕夜,老木张罗了一桌还算丰盛的饭菜。麻子和串子也老实了不少,围着桌子坐好。窗外飘着细雪,屋里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映得每个人脸上红扑扑的。
小六给每人碗里夹了块难得的红烧肉,乐呵呵地说:“又熬过一年,来来来,都多吃点!”
小芽学着小六的样子,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吃着肉。她的动作依旧有些迟缓,但眼神在温暖的烟火气中,显得比平时灵动些。
吃完饭,小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两个用红绳编的简易手链,一个给自己戴上,另一个拉过小芽的手,给她系在纤细的手腕上。
“喏,新年礼物。戴着,保佑我们来年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红绳衬得她雪白的手腕更加脆弱。小芽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红绳,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然后又抬头看看小六手腕上那一根,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是一个几乎看不出的笑容,却像破开厚重云层的第一缕阳光,瞬间点亮了她沉寂的面容。
小六愣住了,随即心头涌上巨大的狂喜。他蹲下身,平视着小芽的眼睛,声音都有些发颤:“小芽……你、你笑了?”
小芽似乎不明白小六为什么这么激动,只是看着他,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倒映着跳动的烛火,也倒映着小六惊喜的脸。她没有再笑,但那份微弱的暖意,仿佛透过那一眼,传递到了小六心里。
他不在乎她能不能恢复记忆,不在乎她是不是永远都这样懵懵懂懂。只要她还能感受到温暖,还能因为这一点点的好露出笑容,那就足够了。
夜深了,雪还在下。小芽已经睡熟,手腕上的红绳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小六坐在床边,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和满足。
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有皓翎王姬,有西炎王孙,有青丘公子,有着数不尽的恩怨情仇和权力纷争。那些都离他很远,离清水镇很远,离回春堂很远。
在这里,他只是玟小六,一个普通的医师。而她,是小芽,是他捡回来的,需要他守护的妹妹。他们像两株相互依偎生长的藤蔓,在这偏僻的小镇上,相互取暖,抵抗命运的严寒。
未来会怎样?谁也不知道。也许有一天,风雨会再次袭来,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但至少在此刻,在这飘雪的除夕夜,回春堂里,暖意融融。
小芽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咂了咂嘴,翻了个身,朝着小六的方向蜷缩起来,仿佛本能地寻找热源。小六替她掖好被角,手指轻轻拂过她腕间的红绳。
“睡吧,小芽。”他低声说,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六哥在这儿呢。”
窗外,雪静静地下着。而春天,似乎也并非遥不可及。那颗被遗弃在荒原,差点冻僵的种子,或许正在这陋室的温暖中,悄悄积聚着破土而出的力量。至于她原本的名字,她显赫的出身,那场残酷的阴谋,以及那个遥远的、在凤凰树下荡秋千的娃娃亲……就让它们沉睡在遗忘的冰雪之下吧。
这一刻,唯有“小芽”,唯有“现在”,才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