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陈殊那天,贺无悲已经学会在疼痛里找乐子。
比如数窗棂的影子有几道,猜下一批客人会点什么香,或者想象自己的灵力如果还在,能变出几片叶子。都是无聊的把戏,但能让他暂时离开这具身体。
他被带去酒楼陪宴。客人是个盐商,席间一直在吹嘘自己新得的玉璧。贺无悲垂眼斟酒,酒液在杯中晃出细碎的光。
忽然楼下传来喧哗。他下意识瞥去一眼。
新科放榜,状元游街。人群最前方,一匹白马上坐着个青衫少年。那么年轻,眉眼清正得不像话,仿佛刚从某幅山水画里走下来,衣角还沾着墨香。
四目相对。
只是一瞬。贺无悲立刻收回视线,继续斟酒。手很稳,一滴未洒。
倒是那状元郎,竟勒马回头,目光穿过人群,直直追进酒楼窗户。直到侍从催促,他才策马离去。
盐商醉醺醺地揽住贺无悲的肩:“看什么呢?那种读书人,表面光鲜,背地里……”
贺无悲弯起眼睛笑:“爷说得是。”
心里却想:那双眼睛真干净。像他很久以前见过的,山巅未化的雪。
后来贺无悲才知道,状元郎叫陈殊。更后来才知道,陈殊为了找他,求到了御前。
“何必呢。”第一次见面时,贺无悲隔着屏风说,“陈大人前程似锦,何苦沾我这污秽之地。”
陈殊的声音从屏风那侧传来,温和又固执:“我想认识你。”
“认识我?”贺无悲笑了,手指绕着一缕黑发,“我是贺无悲,醉欢楼的贺无悲。陈大人还想认识什么?”
屏风那边沉默了很久。
“你的眼睛,”陈殊说,“不该是这样的。”
贺无悲指尖一颤。
那之后,陈殊成了醉欢楼的常客。不碰他,只是说话。说科举的艰辛,说朝堂的暗涌,也说小时候院墙外那棵老槐树,春天会开一树白花,香得能飘过两条街。
贺无悲大多时候听着,偶尔嗯一声。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冷笑:装得真像。读书人的把戏,迂回又虚伪。
直到那夜雷雨,陈殊浑身湿透地闯进来,手里小心翼翼护着一个油纸包。
“巷口老婆婆卖的桂花糕,”他眼睛发亮,“你说过想吃甜。”
油纸包打开,糕点还是温的。贺无悲看着那点热气在雨夜里袅袅上升,忽然觉得胸口某处,裂开了一道细缝。
光漏进来了。
他伸手接过,咬了一小口。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他低下头,听见自己说:
“谢谢。”
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陈殊笑了。那是贺无悲第一次看见他笑得这么开心,眼角弯起浅浅的纹路,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雨声渐大,把世界隔绝在外。那一刻,贺无悲允许自己相信:也许,这个人是不一样的。
哪怕只是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