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这一天。
阳光像刀子,割在皮肤上,不流血,却疼得发烫。蝉叫得人心慌,一声接一声,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冤魂,在耳边不停地吵。空气又湿又闷,裹着尘土和烧焦的电线味儿,黏在脖子后头,怎么擦都擦不掉。
我站在教育局门口那堵水泥墙前,手心全是汗。红榜就贴在那儿,纸边已经卷了角,被昨夜的雨打湿过,墨迹有点晕开。人群挤成一团,叽叽喳喳地念着名字,有人笑出声,有人抹眼泪。我站在最外圈,脚没动,眼睛却死死盯着第三行——
**林晚秋,南都大学中文系,录取。**
名字旁边画了个浓黑的墨圈,圆得像口井,一眼望下去,深不见底。
“女娃读那么多书有啥用?”我妈站在我旁边,声音不大,却字字扎进耳朵里,“将来还不是嫁人做饭,供弟弟上学才是正经事。”
我没回头,也没吭声。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吞不下,吐不出。
我知道她会这么说。
我也知道,这一幕,我经历过。
前世那天,我就站在这儿,心跳得快要蹦出来。我考上了,全县第一,南都大学中文系——那是我抄了三年招生简章、省下饭钱买资料、半夜趴在厨房小灯下背古文换来的。我攥着成绩单,手抖得像风里的叶子,满脑子都是:娘,我出头了,我不用一辈子在厂里接纱、被工头骂、被亲戚看不起。
可后来呢?
后来周景明来了。
他跪下来,说:“晚秋,求你把名额让给婉清。”
我说好。
然后我活了三十年,像块抹布,被人用完就扔。
我生孩子那天,高烧四十度,躺在产房里喊了三小时,没人来。护士说:“家属没签字,不能打麻药。”
我在疼得神志不清时听见周景明在走廊打电话:“婉清,别哭,等你考完试我就来陪你。”
那是我儿子出生的晚上。
后来林小舟学会说话第一句不是“妈”,是“你别挡我电视”。
林星遥十八岁上综艺,记者问她母亲是谁,她笑着说:“就是个家庭主妇,对我没什么帮助。”
周景明临死前,嘴唇动了动,说:“我从没爱过你……是她耽误了我一生。”
他说的“她”,是我。
我咽气那天,五十二岁,腰椎变形,手指关节肿得像馒头,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听见楼下小孩念作文:“我的理想是当一名作家。”
我想伸手摸摸那张泛黄的南都大学通知书,可它早就被我锁进抽屉,再没打开过。
然后我醒了。
睁开眼,还是这间屋子,还是这身校服,窗外还是那棵老梧桐,蝉还在叫。
我低头看手——光滑,有力,指甲整齐。
我摸口袋——准考证还在,日期是1998年7月23日。
放榜日。
我回来了。
我妈拽我胳膊:“看个榜磨蹭半天,家里米都没买!你弟等着吃饭!”
她力气不小,指甲掐进我肉里。我被她扯得一个趔趄,差点撞到旁边卖冰棍的老头。
我没反抗,低着头跟着走。
林小舟坐在我家客厅唯一一把藤椅上,两条腿翘着,手里捏着遥控器,电视声音开得震天响。动画片《狮子王》正放到刀疤冷笑那一段,他跟着学:“哈哈哈,辛巴死了!”
我妈端碗进来,看他一眼,笑了:“小舟坐好点,别把椅子压坏了。”
转头看见我,脸一沉:“站那儿干啥?去煮饭!”
我退回自己房间,六平米不到,床挨着墙,墙角堆着旧课本,最上面那本《高考语文必刷题》封皮都磨破了。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纸——南都大学招生简章,我用透明胶粘了四角,每天睡前看一眼。
锁门。
我从书包夹层掏出通知书,红色封皮,烫金字,摸上去有细微的凹凸感。我指腹一遍遍划过“林晚秋”三个字,像是确认它是不是真的。
它真了。
这一次,它必须真。
我闭上眼,记忆翻涌。
那晚,周景明敲我家门,手里拿着打印好的协议。
“自愿放弃录取资格声明”。
我认得那个格式——苏婉清她爸是教育局科长,这种文件,他办公室印得最多。
周景明坐在我床边,声音轻得像哄小孩:“晚秋,你听我说。婉清她爸答应帮我调档案,让我直接进省城教委。我以后有编制,有房,还能照顾你……你让一下,我们将来报答你。”
我没说话。
他继续说:“你妈身体不好,你弟马上要上初中,学费一笔笔的。你要是去上大学,家里怎么办?你忍心看他们累死?”
我低头看着协议。
落款处,“林晚秋”三个字已经打印好了,下面空着签名栏。
但那字迹,是我写的。
他早就在别的纸上临摹过我的笔迹,复印过来的。
“你一个女生,读那么多书,最后还不是结婚生子?”他叹了口气,像是为我惋惜,“南都大学离家远,花销大,你读完了也找不到好工作。不如……成全我,也成全婉清。”
成全?
我睁着眼,看他转身掏出手机,拨通电话。
“喂,婉清,搞定了。”他声音突然亮起来,“林晚秋心软,她说愿意成全我们。”
成全你们的爱情,成全你们的未来,成全你们的孩子叫她“阿姨”而不是“妈”。
我签了字。
我把通知书锁进抽屉。
我这辈子,再没碰过笔。
敲门声突然响起,急促,砸在门板上像锤子。
我睁开眼,通知书还攥在手里。
门外传来周景明的声音,哑着:“晚秋……你在家吗?”
我没应。
门把手转动,没开。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我……我进不来,我就说两句话。”
我还是没动。
“晚秋,你出来一下……求你。”
我没动。
“我给你跪下了。”
“咚”一声,闷响从门缝底下传进来,像是骨头砸在水泥地上。
我猛地拉开门。
他跪在门口,膝盖抵着地面,手里捧着那份协议,跟前世一模一样。他眼眶通红,鼻尖发白,脸上有泪痕,袖口还沾着路上的灰。
“晚秋,求你……把名额让给婉清。”他声音发抖,“她爸答应帮我调档案,让我进省城工作!我一辈子感激你!”
我看着他。
这个我曾经喜欢了三年的男生,头发剪短了,衬衫领子扣得一丝不苟,手腕上戴着他爸留下的旧手表。他成绩不如我,靠我帮他补习才考上二本线,可现在,他跪在这儿,要我亲手把我的命交出去。
他继续说:“你妈身体不好,你弟要上学,多一笔学费是负担……你让一下,大家都好过。”
他又补一句:“你一个女生,读那么多书,最后还不是结婚生子?”
我接过协议,指尖划过“自愿放弃”四个字。纸很薄,一掐就皱。
我心里冷笑。
你算准了我的善良,是不是?
你知道我会心疼我妈,会顾及我弟,会怕别人说我不懂事。
所以你来了,跪下,流泪,说“求你”,把我架在道德的火上烤。
可你不知道——
我看过三十年后的事。
我知道你娶了苏婉清,生了两个孩子,住进教育局分的三居室,每年带她去三亚度假。
我知道你书房挂着她的照片,逢年过节给她家送礼,连她妈生日都记得。
而我,在厨房洗碗,在深夜抄教案,在产房独自痛哭,在孩子们长大后被他们嫌弃“没见识”“不懂体面”。
我更知道——
你临死前,说的是:“我从没爱过你。”
我低头看着协议,手指一点点收紧。
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
周景明眼神亮了,以为我要签了。他往前挪了半步,声音带着急切:“晚秋,你放心,我不会忘恩负义!我以后一定报答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缓缓抬起手,把协议递向他。
他伸手去接,嘴角甚至松了口气。
就在他指尖碰到纸角的瞬间,我猛地收回手。
他愣住。
我看着他,声音很轻,却一个字一个字砸在地上:“你说得对,我是女生。”
我顿了顿,呼吸平稳。
“可这人生,我要自己走。”
说完,我双手捏住纸角,慢慢撕下——
“嘶啦。”
纸裂开一道口子。
他脸色变了:“你干什么?”
我没停。
第二下——“嘶啦”。
第三下,整张纸裂成两半。
我继续撕,一片一片,动作不快,却坚定。纸屑从指间滑落,像雪,飘向地面。
“你疯了?!”他猛地扑上来,想抢,“你知道这机会多难得?!”
我往后退一步,避开他,继续撕。最后一片落下时,我抬眼看他:“我没疯。我清醒得很。”
他跪在地上,手伸在半空,像抓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脸上的泪还没干,现在混着恨意,扭曲得变了形。
“你毁了我!”他吼,“没有这个名额,我进不了省城,调不了档案,我一辈子就毁了!”
我静静看着他:“那你去怪苏婉清她爸没权,去怪你自己考不上一本,去怪这个世道不公平。但别来求我。”
我弯腰,捡起地上最后一片纸屑,走到窗边,扬手撒出去。
纸片纷飞,被风卷着,有的挂在梧桐树枝上,有的落在隔壁王婶晾的被单上,有的飘向远处。
我关窗,咔哒一声。
屋里安静了。
电视还在响,林小舟哈哈大笑。
我妈在厨房剁肉,刀声咚咚。
一切如常。
可我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坐到床沿,望着那个空了的抽屉。
前世我锁进去的,不只是通知书,还有我自己。
这一次,我不锁了。
镜头拉远。
窗外,梧桐树影婆娑,蝉鸣如旧。
树下站着一个人,穿洗得发白的蓝衬衫,背着旧书包,站得笔直。
是陆知远。
他不知站了多久,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
一片纸屑飘落他脚边,他低头,弯腰拾起,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他展开看了看,是协议的一角,印着“自愿放弃”三个字。
他折好,轻轻放进左胸口袋,贴近心脏的位置。
他抬头,透过窗户,看向屋内那个瘦削却挺直的背影。
眼神很深,没说话,也没走。
风穿过树叶,沙沙作响。
屋里,我听见了。
不是蝉鸣。
是风的声音。
自由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