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比想象中更冷。
慕雪薇坠入水中的瞬间,刺骨的寒意便如千万根细针,同时扎进她每一处伤口,穿透浸血的衣衫,直刺骨髓。
她本能地挣扎了两下,白蓝色的衣裙在水中散开,像一朵骤然绽放又急速萎谢的花。
起初还有意识。
她憋着一口气,试图向上划水。
可左肩的刀伤被水流冲击,剧痛让她整条手臂痉挛。
右腿里的暗器刮擦着骨肉,每一次试图蹬水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血从伤口中渗出,在墨绿色的河水中晕开淡红色的雾。
可仅仅片刻,那冷就变了质。
起初只是春日夜晚河水该有的凉,但很快,某种更深、更阴森的寒意从她身体内部蔓延开来——
像有无数条冰冷的蛇,自丹田处苏醒,顺着经脉缓缓游走,所过之处,血液似乎都要凝冻。
是毒。
她体内积攒多年的那些毒,那些以身为皿、饲养成性的毒,在失血、力竭、内力紊乱的此刻,终于找到了反噬的缝隙。
“呃……”
她张嘴,吐出一串细密的气泡,冰冷的河水趁机灌入口鼻,呛得她胸腔剧痛。
眼前开始发黑,耳畔的水声变得遥远,唯有那从内而外的、越来越清晰的“冷”,真实得可怕。
然后,回忆杀开始了。
像走马灯,也像水底浮起的幻影,一帧帧,带着温度,撞进她逐渐涣散的意识里。
最先浮现的,是慕雨墨。
那个总爱穿紫衣、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的姑娘。
记忆里是暗河训练场的午后,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斑斑驳驳。
慕雨墨拉着她的手,躲过教习的巡视,偷偷溜到后山开满野花的溪边。
“雪薇你看!这朵像不像蝴蝶?”慕雨墨摘下一朵淡紫色的小花,别在自己鬓边,又摘下一朵,想别在慕雪薇发上。
手伸到一半却顿住,看着慕雪薇脸上的白纱和手上的手套,眼神黯了黯,随即又扬起更灿烂的笑,把花轻轻放在她掌心。
“给你留着!等以后……以后咱们找到办法,让你能碰花了,我天天给你摘!”
掌心那朵小花的柔软触感,隔着薄薄的手套,似乎还能记得。
还有慕雨墨清脆的笑声,带着少女特有的、无忧无虑的甜。
那是她灰暗训练岁月里,为数不多的、带着色彩的光。
画面一晃,变成了苏暮雨。
清瘦挺拔的少年,总是一身素衣,立在月光下练剑。
他的剑法很美,不像杀人技,倒像月下独舞,行云流水,不沾尘埃。
暗河所有的年轻弟子都仰望着他,像仰望天边那轮可望不可即的明月。
她也是其中之一。
那份仰慕,干净、遥远,是她心底一处安静的角落。
是知道自己一身是毒、不配靠近,便只敢远远仰望的、属于少女时代最澄澈的月光。
接着是苏昌河。
那个已经成为大家长、却依旧改不了啰嗦毛病的家伙。
絮叨,烦人,可那烦人里,是货真价实的关切。
萧朝颜的脸也跳了出来。
苏暮雨的妹妹,暗河难得一见的、真正天真烂漫的姑娘。
她不怕她,总是“雪薇姐姐”、“雪薇姐姐”地叫着,拉着她看自己新养的兔子,分享从外面带回来的稀奇点心,叽叽喳喳像只快乐的小雀。
“雪薇姐姐,你手凉,我给你捂捂!”萧朝颜曾用自己温热的手,包住她戴着手套的指尖。
那温度,似乎能透过来。
还有慕青羊。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的青年,眼神炽热,让人无处躲藏。
她总是躲开。
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意,是不能明白。
她是毒人,触碰即死,凭什么耽误别人?
还有谢七刀。
那个总是板着脸、却会在她练功受伤时,默默塞给她一瓶上好金疮药的七刀叔。
这些面孔,这些声音,这些零碎却温暖的片段,在她冰冷黑暗的意识里快速闪过,像寒夜尽头最后几点遥远的星光。
可都转瞬即逝,抓不住,留不下。
冷,越来越冷。
那冷从骨髓渗出来,冻结血液,凝固思维。
黑暗温柔地包裹上来,带着诱人沉眠的倦意。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她有些恍惚地想。
作为暗河的毒花,她手里的毒,曾夺走过不少性命。
那些人死前,是否也像她现在这般,觉得冷,觉得黑暗温柔,觉得一生种种如浮光掠影?
报应吗?
她扯了扯嘴角,却感觉不到肌肉的牵动。
也好。
至少,最后想起的,是那些暖的、亮的、带着笑意的人和事。
就这样吧。
她最后一丝力气耗尽,一直勉强屏住的那口气,终于松了。
河水从口鼻涌入,带着腥甜的铁锈味和河底淤泥的土腥气。
身体缓缓下沉。
意识沉入更深的黑。
就在她即将彻底放弃,任由自己沉入那永恒冰冷的河底时——
一道黑影,劈开墨绿色的水,朝她疾速游来。
那身影迅捷、利落,像一尾习惯于黑暗的鱼,破水的阻力极小,转眼便到了她近前。
慕雪薇残留的最后一丝模糊感知,捕捉到了这个轮廓。
……是谁?
她涣散的浅灰色瞳孔,无力地转向黑影的方向。
是……前来索命的……无常吗?
也好。至少,黄泉路上,有个引路的。
这个念头刚闪过——
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环住了她的腰。
触感真实、温热、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从那无尽下沉的轨迹中,狠狠拽了回来。
“唔……”
她无意识地闷哼一声,冰凉的身体撞进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
那温暖如此突兀,如此真实,与周遭刺骨的冰水形成骇人的对比,烫得她几乎一颤。
……无常的怀抱……这么暖吗?
她混沌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个荒谬的念头。
那手臂将她箍得更紧了些,两人的身体在水下紧紧相贴。
隔着湿透的衣物,她能感觉到对方胸膛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还有那蓬勃的、属于活人的体温,正源源不断地渡过来,驱散着她四肢百骸的僵冷。
然后,他凑近了些。
模糊的视线里,水波晃动,月光透过数尺深的水面,折射下破碎摇曳的光晕。
就在这迷离的光影中,她看到了一张脸。
离得很近。
水浸湿了他的黑发,几缕发丝贴在额前、颊边。
他脸上似乎原本戴着什么遮掩,但此刻或许因为入水冲击,或许被他自行取下,已然不见。
于是,她看见了——
一张极为年轻,却过分沉静的脸。
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冷白,此刻被水浸着,更显出一种玉质的润泽。
眉形清晰,斜飞入鬓,带着不容错辨的锐利。鼻梁高挺,唇形薄而线条分明,此刻因屏息和水压,微微抿着。
而最让她恍惚的,是那双眼睛。
正看着她。
眸色很深,像子夜时分最沉的夜色,又像她曾在深潭边见过的、千年不化的寒冰。
可此刻,那深潭里映着破碎的月光,映着她苍白恍惚的倒影,竟奇异地没有杀意,没有审视,只有一片近乎绝对的、专注的冷静。
他在评估她的状态,判断生死,寻找生机。
……这无常……长得……还挺好看。
这是慕雪薇意识彻底沉沦前,最后一个完整的念头。
就让你……收了我吧……
她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
长而密的睫毛,沾满了细碎的水珠,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
失去最后一丝力气的身体,彻底软倒在他怀里。
那张脸,在失去意识的慕雪薇眼前最后定格的容颜,此刻清晰地映入唐怜月的眼中。
冰冷的河水包裹着他们,水压从四面八方涌来,耳畔只有水流沉闷的嗡鸣和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怀里的身体柔软、冰凉,带着濒死的沉重。
左肩那道伤口还在缓慢渗血,染红了她天青色的外衫,也染红了他环住她腰身的手臂附近的河水。
她的白纱早已不知被水流冲到了何处。
于是,唐怜月第一次,看清了暗河这朵“毒花”真正的模样。
苍白。
这是第一印象。
失血、力竭、中毒,让她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像上好的宣纸,薄得能看见皮肤下淡青色的细小血管。
可在这极致的苍白之下,是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的美丽。
脸型是标准的鹅蛋脸,下巴尖巧,轮廓流畅。
眉不画而黛,是远山般舒缓自然的弧度。鼻梁小巧挺直。
唇形饱满,此刻因失温和无意识,泛着淡淡的紫,却依旧保持着美好的线条。
最特别的或许是那双眼——此刻紧闭着,但眼型是标准的杏眼,可以想见睁开时,那双浅灰色瞳孔该是何等模样。
很美。
不是慕雨墨那种明艳夺目、带着侵略性的美,而是一种更沉静、更疏离、更……耐看的美。
像雪后初晴的远山,覆着一层薄薄的、清冷的雾霭;又像夜深人静时,悄然绽放在幽谷的昙花,美得安静,美得易碎,美得……与世无争。
可偏偏,她眉宇间,此刻因痛苦和冰冷而微微蹙起的褶皱,又为她添上了一种极其动人的、惹人怜惜的脆弱感。
唐怜月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某个瞬间,他微微晃神。
这张苍白脆弱的、带着水光的脸……
某一处轮廓,某一分神态……
竟依稀有些熟悉。
像谁呢?
可随即,唐怜月便清醒地意识到——
不,不一样。
慕雨墨的美是火,是光,是肆意燃烧的紫藤,带着灼人的温度和鲜明的爱恨。
而怀中这个女子……
她的美,是冰,是雾,是月光下悄然蔓延的霜痕,是收敛的,是隐忍的,是带着毒的,是连美丽本身,都仿佛裹着一层无法触碰的、悲伤的铠甲。
尤其是此刻,她昏迷中无意识流露出的那种全然依赖的脆弱,与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因自身“毒”而生的孤绝感,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这是一种更复杂,也更让人心头微涩的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