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在冰冷海底的碎片,一点点拼凑,浮起。
落花星芸猛地睁开双眼。
世界不一样了。
一切都过于清晰,过于锐利。废弃神社梁木上的每一道裂纹,墙角蛛网上凝结的每一颗夜露,远处小巷里老鼠窸窣跑过的轨迹,甚至空气中漂浮的、原本看不见的微尘……所有细节都蛮横地涌入她的感官。夜不再是阻碍视物的黑幕,而是一种泛着微紫、层次丰富的暗色画卷。
但伴随这超常感官而来的,并非掌控感,而是剧烈的眩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身体内部仿佛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冰冷、尖叫着的巨大缺口。这不是人类饥饿时胃部的绞痛,而是从骨髓深处、从灵魂每一寸蔓延出来的,对某种特定之物的、燃烧般的渴望。
她踉跄着爬起来,动作比想象中轻盈太多,几乎让她失去平衡。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甲似乎变尖了,肤色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但……还是人类的手。
“我……还活着?”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陌生。
记忆的碎片猛然回刺——黑夜,梅红色的眼睛,冰冷的低语,还有那滴钻入口中、带来地狱般痛苦的血液!
“鬼……我变成了……”
“鬼”这个字还未说出口,一股更强烈的、压倒一切的欲望如海啸般袭来!喉咙干灼得像要裂开,唾液不受控制地分泌,却不是对普通食物的渴望。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神社外。某种……“气味”飘了过来。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腥甜而富有生命力的香气,比任何她闻过的美食都要诱人千倍万倍。它来自于……活着的、温热的生命体。
她的双脚不受控制地迈了出去,朝着气味来源的方向。步伐轻盈迅捷,几乎听不到声音。残存的理智在尖叫,在拉扯——不!不能去!那是……那是人的气味!吃人?不!绝对不行!
但身体的本能更为强大。饥饿感化作了实质的火焰,烧灼着她的理智。她像一缕苍白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过小镇沉睡的街巷。
气味的源头,是一个蜷缩在桥洞下,裹着破麻布睡觉的流浪汉。他打着鼾,身上散发着汗臭和贫穷的气息,但在星芸此刻的嗅觉里,那皮下奔流的温热血液,如同暗夜中最璀璨的灯塔。
她停在了流浪汉几步之外,浑身剧烈颤抖。赤红的竖瞳死死盯着那在单薄布料下微微起伏的脖颈。她能听到血液流动的汩汩声,能“看”到皮肤下血管的脉络。诱惑和恶心在她脑中激烈交战。
“吃……吃掉……”一个陌生的、嘶哑的声音在她意识深处低语。
“不……我是人……我是落花星芸……我不能……”她拼命摇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轻微的刺痛,却丝毫无法缓解那焚心的饥饿。
流浪汉似乎被细微的动静惊扰,咕哝着翻了个身。
这个动作仿佛一个开关。星芸残存的理智之弦,在极度饥饿和突如其来的惊扰下,“崩”地一声断了。
她发出一声类似野兽的低吼,扑了上去!
速度太快,她自己都来不及反应。视野被一片血红覆盖,嗅觉和听觉里只剩下近在咫尺的、生命搏动的甜美声响。尖锐的牙齿本能地寻找最脆弱的地方——
“噗嗤。”
温热的液体溅入口腔。
那一瞬间,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力量感冲刷过她每一根神经!空虚被填满,虚弱被驱散,一种近乎极乐的颤栗让她四肢百骸都在呻吟。太美味了……这就是生命……这就是……
紧接着,浓重的铁锈味和一股无法形容的、属于“同类”(不,是曾经的同类)的陌生气息,猛地冲入她的鼻腔,压过了那短暂的餍足。
“呕——!”
她猛地推开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身体,跪倒在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可除了刚刚咽下的少量鲜血,什么也吐不出来。眼泪混杂着血污,从她赤红的眼中涌出。
她杀人了。
她吃人了。
曾经那个连杀鸡都不敢看、看到血就头晕的落花星芸,现在满嘴血腥,成为了她最恐惧的怪物。
“啊啊啊——!!!”无声的尖叫在她胸腔里爆发。极致的自我厌恶和恐惧几乎要将她撕裂。她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看着地上那片迅速扩散的暗红色,胃部再次剧烈抽搐。
不行……不能待在这里!
她连滚爬爬地逃离桥洞,像疯了一样在无人的街道上狂奔。寒风刮过她染血的脸颊,带来刺骨的冰冷,却无法冷却她内心的混乱和灼烧的罪恶感。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小镇被远远抛在身后,她冲进了一片寂静的山林。她找到一条冰冷刺骨的山涧,不顾一切地扑进去,用力搓洗自己的脸、手、嘴巴,直到皮肤发红、几乎擦破,直到冰冷的溪水暂时压下了喉咙深处的灼烧感。
她瘫坐在溪边,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夜视能力让她看清水中自己的倒影——苍白的脸,赤红的、非人的竖瞳,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未洗净的暗红。
“怪物……”她对着水中的倒影嘶声说。
天,快亮了。
东方的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几乎是同时,一种比夜晚饥饿更甚的、源自细胞深处的恐惧攫住了她!皮肤开始传来轻微的刺痛感,仿佛暴露在无形的火焰之下。本能疯狂地报警——阳光!不能见阳光!
她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连滚爬爬地钻进附近一个隐蔽的山洞深处,用石头和枯枝尽可能堵住洞口。当最后一丝天光被隔绝在外,她才虚脱般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息。
黑暗中,感官变得更加敏锐。她能听到远处早起的鸟鸣,能闻到泥土和腐烂落叶的气息,还有……自己身上那无论如何也洗不掉的血腥味。
白天,她被困在狭小黑暗的洞穴里,被罪恶感和对阳光的恐惧反复折磨。夜晚降临,那噬骨的饥饿便如期而至,而且一次比一次强烈。她试过捕捉山间的动物——野兔、山鸡,甚至尝试啃食苦涩的树皮草根。但动物的血液只能带来极其短暂、如同隔靴搔痒般的缓解,根本无法满足那源自无惨之血的、对“人”的强烈渴望。植物的汁液则让她感到恶心和更深的空虚。
每一次饥饿来袭,理智与本能都在进行惨烈的拉锯战。她想起母亲的笑容,想起冬日里好心人施舍的一碗热粥,想起自己曾努力维持的“没关系”的信念。但这一切,在鬼的本能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肥皂泡。
“这样下去……我会彻底变成只知吃人的野兽……”她抱着头,在洞穴的黑暗中绝望低泣。
就在她的意志力即将被饥饿彻底击垮的某个夜晚,一个冰冷、漠然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
【东部,十町外,有猎鬼人的气味。处理掉。】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威严,如同直接在灵魂深处刻下命令。是那个男人……鬼舞辻无惨!
星芸浑身一僵,赤瞳中充满了恐惧。猎鬼人?那个传说中专门斩杀恶鬼的“柱”和队员们?她一个刚变成鬼、连饥饿都控制不住的新生鬼,要去面对猎鬼人?
【或者,你想现在就被阳光净化?】那声音毫无波澜,却蕴含着极致的残忍。
星芸打了个寒颤。她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违抗,无惨能通过血液轻易地找到她,甚至可能直接引发她体内的血,让她自毁。比起被猎鬼人斩杀,这种被“主人”随时抹杀的恐惧,更让她不寒而栗。
没有选择。
她颤抖着爬出洞穴,朝着命令指示的方向而去。身体因为恐惧和抗拒而僵硬,但无惨的命令像无形的丝线操控着木偶,驱使她前行。
十町外的山林中,三个年轻的鬼杀队队员正在巡视。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手握日轮刀,神情警惕。
“这一带最近有失踪报告,小心些。”领头的队员低声说。
星芸躲在树影里,看着他们。人类的气味强烈地诱惑着她,但更强烈的,是对日轮刀寒光的恐惧,以及违抗无惨命令的下场。
必须……动手。
她不知道鬼该怎么战斗,只能凭借远超人类的速度和力量,以及黑暗中视物的优势,像一头受惊又被迫捕猎的野兽,胡乱地扑了出去。
“鬼!小心!”鬼杀队队员发现了她,迅速拔刀。
战斗(如果那能称为战斗的话)是混乱而绝望的。星芸毫无章法地攻击,只凭本能闪躲。日轮刀划破她的手臂、肩膀,带来灼烧般的剧痛,远超普通刀刃的伤害。她尖叫,更多的是因为疼痛和恐惧,而非战意。
一个队员抓住破绽,刀锋直刺她的心脏!
死亡临近的瞬间,星芸体内某种东西似乎被激发了。并非战斗天赋,而是……一种对“轨迹”和“颜色”的敏锐感知。在她眼中,那刺来的刀锋轨迹似乎带着一种微弱的“线”,而周围环境的阴影、气流,呈现出不同的“色块”。
极度恐惧下,她几乎是本能地、以一个极其别扭却恰好避开要害的姿势扭曲身体,同时抓起一把泥土掷向另一个试图夹击的队员的眼睛。
“啊!”队员猝不及防,动作一滞。
这短暂的混乱给了星芸机会。她不是进攻,而是用尽力气,猛地撞开包围圈,带着满身伤口,疯狂地逃入山林深处,直到将追兵彻底甩开。
她躲回另一个更隐蔽的树洞,蜷缩起来,舔舐着伤口。日轮刀造成的伤口愈合得很慢,疼痛持续灼烧。但更让她颤抖的,是战斗的余悸,是自己差点被杀死的恐惧,以及……脑海中那冰冷的、如同评价物品般的声音:
【拙劣。但感知尚可。别死了,废物。】
无惨“看”到了。他一直在通过血“看着”。
星芸将脸埋入膝盖,赤红的眼中泪水混合着血污。她变成了鬼,被迫猎食同类,被迫战斗,像棋子一样被随意驱使,生死悬于一线。
她的“乐观”在这残酷的现实和冰冷的命令下,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但或许,正是那份深植于骨髓的、对“活下去”的执着,让她在无惨的漠视和猎鬼人的刀锋下,依然如同悬崖边的野草,挣扎着没有彻底坠落。
长夜漫漫,猩红的饥饿与冰冷的恐惧,将成为她新生后永恒的伴侣。而鬼舞辻无惨的视线,或许在某个她不知道的时刻,会再次随意地掠过这只他亲手制造、正在痛苦中挣扎的“新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