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家在城西纺织厂的旧宿舍楼里,一间不大的屋子,光线昏暗,家具陈旧,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潮湿和旧布料的味道。还有一个比黎酹小两岁的表弟,正趴在凳子上写作业,好奇地打量着他这个突然到来的、沉默寡言的表哥。
日子陡然切换了轨道。姨妈沉默地操持着,给他办了转学手续,去了离家最近的一所中学。那所学校名声很杂,学生来自四面八方,有好学生,也有不少混日子的。黎酃插班进去,像一滴水落入油锅,激不起太多浪花,却因为那份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沉寂和苍白,引来了某些目光。
转学第一天,天空是阴郁的铅灰色。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校服——是原来学校的,袖口有些短了,局促地站在讲台边,听着班主任简短的介绍。“……新同学,黎酹。大家欢迎。”
底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夹杂着几声毫不掩饰的打量和窃窃私语。他垂着眼,盯着讲台边缘一道陈旧的划痕,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
班主任指了指后排一个空位:“你先坐那里吧。”
黎酹点点头,背着书包往下走。过道狭窄,桌椅歪斜,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黏在身上,探究的,漠然的,甚至带着点轻蔑笑意的。空气闷浊,混杂着粉笔灰、汗味和某种说不清的躁动。
就在他快要走到那个空位时,旁边过道忽然伸出一条腿,横亘在那里。
黎酹脚步一顿。
那条腿的主人靠着椅背,校服外套随意敞着,露出里面质地精良的浅灰色T恤。他手里转着一支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笔,没抬头,好像只是随意地舒展一下。
班里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看好戏的兴奋。
黎酹抿了抿唇,打算从另一边绕过去。
“喂,新来的。”
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容忽视的穿透力,懒洋洋的。
黎酹停下,看向他。
那人这才抬起头。是一张极为出色的脸,五官清晰分明,眉眼间带着一种被精心养育出来的、漫不经心的倨傲。他的头发理得清爽,鬓角修得整齐,和周围许多男生毛毛躁躁的模样截然不同。此刻,他正看着黎酹,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
他放下笔,朝着黎酹,伸出手。
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
“我叫吴缇。”他说,声音在突然变得落针可闻的教室里,清晰得像珠子滚过玉盘。“以后在这个班,我罩你。”
教室里响起几声压低的口哨和嗤笑,很快又归于一种奇异的寂静。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看着那只伸出的、属于吴缇的手,也看着孤零零站在过道里、脸色苍白的黎酹。
窗外的天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一点,斜斜地打在吴缇伸出的手臂上,那一片袖口干净挺括,微微反着光。
黎酹看着那只手。很漂亮的手,没有泥污,没有伤痕,带着一种他完全陌生的、被妥帖保护着的气息。和他记忆里父亲那双粗糙皲裂、永远带着洗不净的机油颜色的手,完全不同。
死寂的雨夜,泥泞中蔓延的暗红,冰冷彻骨的积水,母亲空洞的眼睛,还有泥地里那一行奔向黑暗的、纹路特别的脚印……无数碎片在脑海里翻腾冲撞,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和绝望的寒意。而眼前,是光,是声音,是这只象征着某种他从未触碰过的、或许是“正常”或“安全”领域的手。
那光太亮了,亮得有些刺眼。
鬼使神差地,或许是冻僵了太久的人对一丝暖意的本能渴求,或许只是大脑在过载的混乱中抓住的一根浮木。黎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冰凉而僵硬的手,朝着那片光,试探性地,碰了过去。
指尖传来对方皮肤的温度,干燥,温暖。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在他指尖触碰到吴缇手掌的刹那,吴缇脸上那极淡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瞬,目光掠过黎酹苍白顺从的侧脸,转向后排几个挤眉弄眼的男生,极快地、几不可察地眨了一下右眼。
那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属于胜利者和游戏者的眼神。
讲台上,班主任皱起了眉,咳了一声:“好了,都坐好!上课了!”
吴缇顺势收回手,重新靠回椅背,拿起那支笔,继续漫不经心地转着,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兴之所至的一个小插曲。
黎酹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书包放在膝上,手心里还残留着那一触即逝的、不真实的温度。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旧校服袖口磨损的线头,看着桌面上不知哪个前任刻下的模糊字迹。
窗外的铅灰色天空,沉沉地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