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磨灭

雨是后半夜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闷雷在天边滚，云层压得极低，黑沉沉地贴着城市边缘的旧厂房和低矮民房的屋顶。然后风起来了，带着土腥气和远处垃圾堆酸腐的味道，卷起地上零星的废纸和塑料袋。第一滴雨砸在黎酹家窗户外锈蚀的铁皮遮阳棚上时，声音钝而重，“啪”地一声，像是某种宣告。

他还没睡，就着床头那盏接触不良、光线昏黄摇曳的台灯，在看一本从旧书摊淘来的二手习题集。纸页泛黄发脆，边角卷起，上面还有不知前主人留下的零星笔记。屋里很静，能听见隔壁父母压低的交谈，隔着薄薄的、有些地方糊着旧报纸的墙壁，嗡嗡地传过来，碎不成句。“……最后一批……结了账就好……”是父亲的声音，沙哑，疲惫。“……医药费……下个月……”母亲的话更轻，几乎被窗外渐起的风声吞没。

黎酹笔尖顿了顿，又继续演算下去。草稿纸已经写满，他小心地翻到背面，指尖能摸到纸张被反复擦拭留下的粗糙毛边。台灯又闪了一下。

雨骤然大了。

不再是试探的滴答，而是连绵成片的哗响，猛烈地冲刷着铁皮棚、玻璃窗，以及外面这个混乱、拥挤、仿佛被城市遗忘的角落。整个世界被拖进一片喧嚣的、无休无止的水幕之后。雷声近了，炸开在头顶，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看了一眼桌上那个塑料外壳裂了缝的闹钟。凌晨一点十七分。

就在这时，突兀地，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穿透雨幕和雷声，蛮横地撞了进来——是刹车声，橡胶在湿滑路面极限摩擦的那种令人牙酸的嘶叫，短促，剧烈，紧接着是更加沉闷骇人的撞击响动，“砰——轰！”

好像整个世界都被那声音撞得晃了晃。

黎酹手里的笔“啪嗒”掉在习题集上，滚落到地上。他猛地抬头，心脏在那一瞬间似乎停跳了，然后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耳膜里全是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

隔壁父母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死寂。只有窗外倾盆的雨声，和那撞击余韵般回荡在脑海里的空洞。

下一秒，母亲变了调的、撕裂般的尖叫炸开：“老黎——！”

椅子翻倒的声音，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撞在墙壁上。黎酹跳起来，冲出自己狭小的房间。客厅里空荡荡，大门敞开着，冰冷的、带着浓重雨腥气的风疯狂地倒灌进来，刮得墙上那张挂历哗啦啦乱响。父母房间的门也开着，床上被褥凌乱，人不见了。

只有那声惨叫的尾音，似乎还粘滞在潮湿的空气里。

他冲到门口。屋外是一条坑洼的水泥路，此刻已成浑黄的小河，湍急的水流裹挟着垃圾、枯叶打着旋儿冲向更低洼处。路灯昏暗，被雨帘切割得支离破碎，光晕模糊地晕开。就在前面十几米，路拐弯的地方，影影绰绰围了几个人影，是被惊醒的邻居。

黎酹鞋也没换，趿拉着那双洗得发白的旧拖鞋就踩进了冰冷刺骨的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去。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头发和单薄的睡衣，湿冷紧紧裹住皮肤，他却感觉不到冷，只有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跳动，堵得他几乎窒息。

近了。

首先看到的是一地狼藉。散落的蔬菜、一个摔变了形的旧铝饭盒、几本浸在水里迅速瘫软溃散的账本……那是母亲每晚都要整理的东西。然后是一辆歪斜停着的自行车，前轮扭曲成了怪异的角度，车筐瘪了。

再往前，浑浊的水流漫过路面，颜色似乎有些深，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一种不祥的暗赭，丝丝缕缕地漾开，又被更多的雨水冲淡。

两个人躺在那里，在泥泞和水洼之中。

父亲侧躺着，一只手还向前伸着，像是要抓住什么，身下积聚的水颜色最深。母亲伏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脸朝向家的方向，眼睛睁得很大，映着破碎的灯光和无穷无尽的雨丝，空洞地望着。

世界的声音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