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村的夏夜闷得喘不过气,我躺在吱呀作响的竹床上,半睡半醒。
“我的水儿啊,老天爷不开眼呐!”梦到这儿,我猛的弹起身喘个不停。张婶的哭喊这几天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循环。
水儿死了,三天前失足跌进了村东头的老龙潭,捞上来时,身子都泡胀了。
她和我同岁,笑起来,左颊有个浅浅的酒窝。我俩从小一起长大,还互相喂对方吃过扎嘴的青桃,长大了我是要娶她的。
我就摘个枣儿的功夫,她就这么走了,看着张婶怀中紧闭着眼睛的水儿,我却哭不出声。只茫然的跪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村里的规矩,早夭的孩子不能停灵,更不能进祖坟。水儿就睡在一口薄棺里,被抬去了后山。我偷偷跟了上去跪在碑前,絮絮叨叨的说了好些话,我还是不能接受水儿走了……
那天晚上回来后,张婶的哭声就没停过,我的心里也像是塞满了湿透的稻草,潮湿的发苦。
半个月后,怪事发生了。
那天我去河里打水路过老龙潭停在了原地,那里的水幽深墨绿,深不见底,据说通着地下暗河。
水儿就是在这里没的。我恨恨的盯着水面,恍惚间好像又看见她扎着红头绳的辫子在潭边一闪而过。
“阿木哥?”
一声熟悉得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我猛地转身,手里的木桶“哐当”掉在地上,洒落的水泼了我一脚。
日思夜想的人儿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柳树下,穿着那件碎花小褂,歪着头,朝我浅笑着。
我盯着那个酒窝一时陷入了恍惚。
她就是水儿,我不会认错的。
可那天后山……我一路跟着去的,张婶也哭了那么多天……
“水…水儿?你…你不是…”
她歪着头缓缓走近,眨巴着大眼睛“我怎么了?天还没黑呢,就被我吓到了?看,衣服都湿了。”
水儿抬眼看了眼太阳却被刺的闭了下眼,她弯腰拎起水桶拉开我的手把木桶塞我手里,温热的触感有些让我不知所措。
“你怎么了呀?”水儿凑近我的脸,温热的呼吸扑面而来。
仿佛回到了之前的日子。
我最终还是磕磕绊绊的凑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是人是鬼?!”
水儿被我莫名其妙的问话吓了一跳,随即张开手抱着我的胳膊“这是什么话,咱俩从小一起长大,你觉得呢?”
我看着她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十分清楚水儿死了!是我亲眼看着入土的!眼前这个,一模一样的水儿究竟是什么东西假扮的?!
我不忍心推开她,摔倒会磕伤的,只得抽出胳膊后退两步。
水儿看着我防备的动作,被吓得不知所措,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啪嗒啪嗒的掉,见我还不哄她,哭着点点头扭头气冲冲的跑回家了。
夏日的阳光很毒辣,大片的水草无精打采的打着蔫儿,立在水潭边的我却感受不到一点儿温度。
半晌,我回神看着手里的水桶,猛的撒开手,跌跌撞撞地跑回村子,一头撞进张婶家里。
“婶儿!水儿!水儿她…她在老龙潭边!”我喘着粗气,语无伦次的想讲清楚。
坐在堂屋里攥着头绳的张婶猛地抬起头,起身的瞬间手边的粗瓷碗“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你看见了?”她的声音苦涩嘶哑可始终低着头不敢看我。
“也?”我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个结果呆愣在原地。
张婶没回答,只是跌坐在泥地上,流着泪不住的碎碎念“造孽啊…都是造孽…”
那晚,我在惊恐和混乱中度过。
张婶语无伦次地告诉我,水儿“回来”两天了。就在水儿头七刚过的那天早上,她推开灶房的门,就看见水儿在烧火做饭,和平常一样。叫村里几个老人来看过,却只叫她好好看着,别让水儿乱跑。
但我们都清楚这绝不是水儿!婶子她还想将水儿藏在家里藏起来,只要看得见就当做水儿还在。
“阿木,水儿她,她其实没出事!那天……”我不可置信的抬头打断她,“婶子!我也和水儿……”我想让张婶理智一点,可看见婶子最近新长出来的白发和脆弱的眼神我突然就开不了口了。内心突然被酸涩填满,闷闷的让人窒息。
我后退两步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从此我开始始留意起村里的族老,并刻意躲着水儿。
水儿气了一下午,晚上端着碗兴致冲冲的来找我吃饭,眼见我还是一副踌躇莫名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之后她也不出屋了。
白天我跟着大人们下地,不远不近的跟着,捕捉着只言片语过滤闲话收集有用的信息。
“……老龙潭的水邪性……”
“……碰不得,沾上了就……”
“盒子在一切都好……”
盒子?什么盒子?
一个又一个谜团当头砸下,我都怀疑我生活的村子是不是真实的了。谜团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直到三天后的深夜。
当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水儿的脸,笑呵呵的模样,被果子酸到眯眼的模样,被我拉住害羞的模样,想到这儿我不由得扯了扯嘴角,水儿最喜欢我给她梳头了。
还有流泪的模样……想到那个午后我又开始自责起来,打小我就从来没让她哭过,那天竟然让她哭着走了。
想到这儿内心又被酸涩填满,阿木啊阿木,你到底想要什么?干嘛不认清事实呢?水儿存在就好了,没必要在意那么多,每天还能看见水儿难道不好吗?
可是我怕,我怕我死了,水儿怨我生我气,我都能想象到她的语气一定是委屈的红着眼眶“你明知道那不是我……”
我缩进被子里闭了闭眼,给自己留一些时间怀念下决断。
闷热的被窝一瞬间将我拉回了那个午后。
那天答应带她去捉泥鳅早早到地方等了好久,都有些昏昏欲睡了还不见人来。
“阿木哥,我睡过头了。”水儿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解释着。
“我一直在,跑那么快做什么?过来坐会儿。”
水儿应了声,坐在地上背靠在我腿上揪着地上的月牙草,平复着呼吸。
看着匆忙出门被她扎的歪歪扭扭的头发我手痒痒的上手拆开帮她束发。
水儿平复呼吸的动作一僵,但什么也没说由着我发挥了。
撩起的发丝间还能看见她通红的耳朵,一问就是太阳晒的。
其实扎头发真挺难的,那日捉到泥鳅没有呢?我忘了,只记住了穿过指缝的丝滑的发丝和萦绕在鼻尖的皂角香气。
我好想你!明明闭着眼睛可泪水还是能打湿枕巾。
下定决心毅然决然的起身披上褂子借着月光一路悄摸溜达到了村长家。
他家院墙很高,但我知道后院柴房旁有个堆放杂物的矮棚,紧挨着院墙。
扒着土墙我探出头往里望。
但今晚的月亮特别亮,院子里的情况能看的一清二楚。靠近枯树的地方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影。
我认出那是村长王老栓和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族老,他们围着一个长长的东西,像是棺材?
心瞬间被提到了嗓子眼我悄摸又把身子往阴影里藏了藏。
王老栓提起一个木桶,桶里似乎装着什么粘稠的液体,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蓝绿色。他神情肃穆,带着一种悲悯和麻木?桶里的液体随后被倒进那个“小棺材”中!
“好了,这下应该能坚持的久一些……”王老栓说完叹了口气。
还没等我思索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口“棺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生长!
我死死的捂住自己的嘴,瞪大眼睛。
那东西不断翻涌着,慢慢的有了轮廓。看形状,分明是一个坐着的人随着幽蓝的液体不断减少“人”也逐渐变得清晰、饱满了起来!
眼前的这一幕颠覆了我的认知。
水儿!那张正在从幽蓝液体和木头盒子中“长”出来的脸,分明就是水儿!
一模一样的水儿!
王老栓倒完了最后一点液体,和几个族老默默地看着,直到那“人”彻底成型。
然后,王老栓伸出手,抓住那个刚刚“长”好的、和水儿一模一样的“人”的肩膀,用力一提!
哗啦!
伴随着液体滴落的声音,一个赤条条的、闭着眼睛的“水儿”,像拔萝卜一样被拔了出来!
王老栓拿过旁边准备好的粗布衣服,动作熟练地给这个“水儿”套上。
然后,他在她后颈处摸索着什么。
借着月光,我清晰地看到,在“水儿”光裸的后颈与发际线交界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歪歪扭扭的缝合痕迹,像一条丑陋的爬虫!
王老栓的手指在那道缝痕上按了按,仿佛在确认什么。接着,他伸出手指,在“水儿”的人中处,狠狠地掐了下去!
“呃……”
一声微弱、带着痛苦和迷茫的呻吟,从那个“水儿”嘴里发出!
她,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和我在老龙潭边看到的一模一样灵动,俏皮。
王老栓和族老们看着醒来的“水儿”,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疲惫、麻木,还带着一抹牵强的笑!
他们将粗布衣服的领子拉高,遮住了那道丑陋的痕迹,然后扶着“水儿”走向了张婶家。
我趴在墙头一动不动,眼前明明是我熟悉的矮墙,熟悉的人,可刚刚发生的一幕实在让我难以接受。
等人走没影了,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席卷而来,我呕出一滩酸水,眼泪止不住的流。
我明白了,槐树村的人,死不了。或者说,死了,也能“回来”。
养料就是人形盒!那口能“长”出人的盒子!还有像从潭底打捞的蓝绿色的“水”!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矮棚上摔下来,逃也似的冲回自己家那间摇摇欲坠的土屋。黑暗中,我蜷缩在被子里,牙齿咯咯作响,闷出一身汗也不敢冒头。
隔壁张婶家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谈笑声和那幽蓝液体倒灌进木盒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在我脑子里轰鸣,我昏了过去。
水儿不是水儿了。那只是一具从盒子里长出来的空壳!
这种“活着”,比死了更可怕!
我该怎么办?离开?可我能去哪里?我只是个十四岁的孤儿,槐树村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留下?每天看着那个顶着水儿脸的“东西”,看着村里那些可能也是从盒子里爬出来的“人”,我迟早会疯掉!
就在我陷入无边恐惧和绝望的泥沼时,一个更可怕的念头,狠狠扎进了我的脑海:
我……我又是谁?
我想到这儿,我打着哆嗦猛地从床上弹起,扑向墙角那面铜镜。
镜子里的少年,面容因为恐惧而扭曲着,眼神里充满了惊疑。
我颤抖着,抬起僵硬的手,一点一点,艰难地摸向自己的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