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庭院里那张泛黄的纸符被捏成一团，静静躺在钟离的袖中，朱砂写的“小心枕边人”像一道未愈的伤口，渗在布料边缘，红得刺眼。护盾悬于宅邸上空，琉璃色的光纹缓缓流转，映着月光，也映着两人僵立的身影。

达达利亚没动。

他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双刃仍握在手中，指节发白，手背青筋微微凸起。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钟离那只手上——那只刚刚收起纸符的手。那只曾轻轻抚过他眉骨、在他疲惫时搭上肩头的手。那只覆在自己孩子心跳之处的手。

现在，这只手藏起了警告。

“谁给你的？”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是从喉咙深处碾出来的碎石。

钟离转身，脚步沉稳，却略显滞重。他走向内堂，袍角扫过门槛，没回头。“未知。”他说，嗓音平稳，却掩不住一丝疲惫，“神识受阻，无法追溯。”

“你就信一张破纸？”达达利亚跟上一步，声音陡然拔高，“还是……你心里早有怀疑？”

钟离在茶案前站定。安胎药还温着，青瓷碗口浮着一层浅雾。他伸手去取，指尖刚触到碗沿，达达利亚一步跨来，猛地一挥臂——

“哐当！”

瓷碗翻倒，药汁泼洒在地，褐色的液体迅速渗入青砖缝隙，蒸腾起一股微苦的雾气。残片四溅，有一片划过达达利亚的脚背，他却像感觉不到疼。

“你喝得安心？”他盯着钟离，眼神像刀，“谁知道这药是谁送的？白术？还是某个‘关心’我们的老朋友？”

钟离抬眼。

金瞳在昏暗的烛光下微微闪动，像岩层深处未熄的火。他看着达达利亚，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意。“你是在质疑白术，”他缓缓道，“还是在质疑我？”

空气凝固了。

烛火忽明忽暗，映出两人扭曲的倒影，在墙上交叠又撕裂。茶具倾倒，药渍蔓延，像一场无声的溃败。

达达利亚喉头滚动了一下。他想说什么，可话堵在胸口，变成一声冷笑。“我只问一句，”他声音哑了，“如果真有人要动这孩子……你会第一个推开我，还是先护住你自己？”

钟离没答。

他抬起手，轻轻按在腹部。胎动很轻，一下，又一下，像在确认什么。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神色已恢复如常。“若我疑你，”他说，“不会让你触我之胎。”

这句话像一根针，扎进达达利亚心里。

他猛地逼近，几乎贴上钟离的脸。呼吸交错，温度相撞。他能闻到钟离身上淡淡的檀香，混着一丝血腥气——那是昨夜搏斗留下的旧伤。他也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微凉，却真实。

“那你告诉我，”他声音压得极低，像在耳语，“为什么每次我靠近，你都像在等我犯错？像在防着我？”

钟离没退。

他站在原地，目光直视达达利亚，可眼神深处，有一丝极快掠过的动摇。他想抬手，想碰他，可手臂刚动，窗外海雾忽然翻涌。

——无声无息。

一道无形的波纹自远海袭来，穿透护盾的缝隙，像冷水灌入耳道。

达达利亚眼前一黑。

景象变了。

他站在一间冰冷的实验室里，四周是银白色的金属墙，头顶是刺目的无影灯。钟离站在中央，穿着白袍，手里捧着一个发光的胚胎容器。一名穿科研服的女人走来，摘下手套，微笑：“感谢您的配合，数据完整，回收成功。”

“不——！”达达利亚怒吼，拔腿冲去。

可他的身体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钟离将容器递出，动作平静，毫无挣扎。

“钟离！你他妈在干什么！”他嘶吼，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

而钟离缓缓转头，看向他，眼神陌生得像隔着千山万水：“这是最好的选择。”

幻觉太真。

连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都一模一样——那是至冬国S.A.I.实验室的味道，是他童年噩梦的源头。

与此同时，钟离也陷入了另一重幻境。

他站在宅邸庭院，月光惨白。达达利亚站在他面前，手持短刃，刀尖抵住他咽喉。那把刀，是他亲手为达达利亚打造的订情之物，刀柄缠着红绳，刻着“共誓”二字。

“为了她，”达达利亚说，声音平静得可怕，“牺牲你是值得的。”

“她”是谁？

钟离不知道。可他清楚地看到，达达利亚眼里没有恨，没有悲，只有决绝。像在执行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

“你不该存在。”达达利亚说，“这个孩子……不该存在。”

钟离心头剧震。

他想说话，可喉咙像被铁钳夹住。他想后退，可双脚像生了根。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刀尖往前一送——

——剧痛未至，本能先动。

现实与幻觉撕裂的瞬间，战斗反应已刻入骨髓。

达达利亚怒吼一声，水元素在掌心爆开，凝成一柄寒光凛冽的短刃，横斩而出！

“你还给他们？！”他嘶声咆哮，刀锋直取钟离左臂——那只曾递出胚胎的手！

钟离错身闪避，可孕体虚弱，动作迟了一瞬。

“嗤——”

刀锋划过衣袖，皮肉绽开，鲜血迸出，溅在榻沿，染红一片。

钟离闷哼，踉跄后退，右手本能结印——

“轰！”

岩枪自地面突刺而起，枪尖直指达达利亚咽喉，速度快得带出残影！

达达利亚偏头，岩枪擦颈而过，击中身后墙壁，炸出一片碎石飞溅。他脖颈一凉，指尖摸过，已是血痕。

两人喘息对峙，杀招已出，却都未下死手。

水刃垂落，岩枪悬停。

他们看着彼此——一个手臂染血，一个脖颈见红。眼中杀意未散，可深处，却有一丝惊惶在蔓延。

这不是真的。

可那一刀，那一枪，是真实的。

胎动突然停止。

一秒，两秒。

随即，钟离腹中猛然一震！

一股纯净的岩水双元素流自他体内涌出，如潮汐般扩散，瞬间冲散残余的幻象。那股力量不伤人，却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震动，一下一下，敲在两人的心口。

达达利亚浑身一颤。

幻觉退去，现实回归。

他看清了——钟离靠墙滑坐，一手死死护住腹部，一手按在左臂伤口上，脸色苍白如纸。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青砖上，像一朵朵绽开的红梅。

“我……”达达利亚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地砖上，发出闷响。他伸手想去碰钟离的伤口，可手抖得厉害，悬在半空，不敢落下，“我不是……我不是想伤你……”

钟离没看他。

他闭着眼，呼吸急促，额角渗出冷汗。过了很久，才极轻地说：“我知道……你不会。”

屋里死寂。

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和地上药汁蒸发的细微“滋滋”声。

达达利亚抬起头，眼眶发红，声音沙哑：“你明知道……我最怕什么？我最怕有一天，你站在我对面，说‘这一切是错的’。我最怕你冷静地看着我，说‘孩子不能留’。我最怕你……把我推开。”

钟离缓缓睁眼。

金瞳在昏暗中望着他，像深潭映星。“若你是我敌，”他声音极轻，几乎听不见，“六千年亦不过一瞬。”

达达利亚怔住。

他盯着钟离，眼泪终于滚了下来，砸在地砖上。“我宁负全世界，”他一字一顿，声音发颤，“不负你腹中一声啼哭。”

话落，他扑上前，一把抱住钟离，力道大得像是要把自己嵌进他身体里。他埋首在他肩窝，肩膀微微发抖，像终于找到归处的迷途之人。

钟离没推。

他抬手，指尖轻轻搭在达达利亚后颈，像安抚，也像确认。那只受伤的手仍按着伤口，鲜血染红了衣袖，可他顾不上。

护盾在头顶微微颤动，仿佛感应到主人的情绪，光纹由急促转为平缓，最终稳定下来。

胎儿也不再躁动。

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像在倾听父母的呼吸。

良久，达达利亚松开一点距离，低头去看钟离的伤口。血还在渗，但已减缓。他扯下自己衣摆，想替他包扎，手却笨拙得发抖。

“别动。”钟离按住他的手，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你处理不好。”

达达利亚没争，只是看着他，眼神像溺水的人终于抓住浮木。

“是枫丹。”钟离闭眼，神识铺开，试图追溯那股精神干扰的源头，“他们在用心理共振装置，放大我们内心的恐惧。那张纸符……只是引子。”

“可它说的是对的。”达达利亚低声道。

钟离睁眼。

“我们之间……确实有人在防着对方。”达达利亚苦笑，“你防我，我防你。哪怕我们都说爱这个孩子，可我们都在怕——怕对方有一天会不要它。”

钟离沉默。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达达利亚的脸颊，擦去一滴未干的泪。动作很轻，却让达达利亚心头一颤。

“我不怕你。”钟离说，“我怕的是……命运。”

达达利亚摇头：“命运由人写。我不信命，我只信你。”

钟离看着他，许久，嘴角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一笑。

就在这时——

屋顶瓦片，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像猫踩过，又像风拂过。

两人同时警觉，抬头望去。

护盾微光下，屋檐一角，一道黑影蹲踞其上，手持一枚水晶记录仪，正回放刚才的交手机画面。画面中，达达利亚挥刀，钟离召枪，鲜血飞溅——每一帧都被精准捕捉。

黑影戴兜帽，面容隐藏在阴影中，动作敏捷，记录完毕后立刻撤离。跃下屋檐时，袖口微扬——

半枚银质徽记露出：冰晶环绕沙漏，愚人众标志。

记录仪屏幕浮现文字：\

【目标情感稳定性下降，信任裂痕生成率87%，建议启动B计划：离间。】

黑影落地无声，融入夜雾，消失无踪。

宅邸内，达达利亚与钟离相拥未觉。

唯有烛火摇曳，映照满地狼藉——碎瓷、药渍、血痕、倾倒的茶具。

护盾静静流转，倒计时仍在继续：\

10:17:42……\

10:17:41……

无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