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晨光微透,纸窗上浮着一层灰白的雾。雨停了,檐角风铃不再响,只余湿气缠在梁木之间,渗进竹简堆叠的缝隙里。藏书阁偏殿静得像口古井,连烛火都懒得跳动,将蓝思追的身影钉在案前。
他坐在那里,指尖压着一页残卷。
焦痕撕裂了纸面,字迹歪斜,像是被火烧过又从灰烬里拼回来的。上面写着:“契成则魂连,拒则烙深,逆则蚀心。”墨色已褪,可那几个字却像活的,顺着指尖往血脉里钻。
蓝思追没动,只是看着。
袖口沾着干涸的血,是昨夜留下的。右手掌心那道牙印,皮肉翻开,已经结了一层薄痂,却未包扎。他甚至轻轻摩挲了一下伤口,动作近乎眷恋。
内室传来一声闷响,是身体翻身时撞到床沿的声音。
他抬眼。
门帘微动,没关严,露出一线昏暗。软榻上的人醒了。
金凌猛地睁眼,胸口一滞,呼吸卡在喉咙里。
黑袍还穿在身上,皱得不成样子,肩头湿痕未干,是昨夜断崖亭的雨水。他下意识想撑起身,可四肢像灌了铅,刚抬起手,额角冷汗就滚了下来。
不对。
体内空得发慌,纯阳金丹悬在膻中穴,不散也不动,像被什么吸住了,微微发烫,却不暴走——这不像压制后的状态,倒像是……被安抚过。
他皱眉,想运功探查经脉,可灵息刚起,便不受控制地朝外殿方向涌去,仿佛有根线牵着,直往门缝外拉。
金凌瞳孔一缩。
他猛地扭头,看向门口。
那一瞬,灵脉震了一下,金丹轻颤,竟像是呼应了什么。
“醒了?”
声音从门边传来,不高,也不冷,像晨雾一样贴着地面滑进来。
蓝思追站在那儿,手里端着个青瓷药盏,白袍干净,发丝整齐,仿佛昨夜那场风雨、那道契约、那口咬在掌心的血,都不过是一场梦。
可金凌知道不是。
他记得那句话——
“换我来困住你。”
他也记得自己咬下去时,牙齿陷进皮肉的触感,血腥味在嘴里漫开,蓝思追非但没退,反而笑了一声,把他搂得更紧。
现在这个人就站在这儿,离他三步远,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放下。”金凌哑着嗓子说。
蓝思追没问放下什么。他走近几步,把药盏搁在床边小几上,动作轻缓,生怕惊了谁。
“镇脉汤。”他说,“你今早经脉会乱,喝了能稳住。”
金凌盯着那碗药,褐色的,冒着一点白气,气味苦中带涩,还有一丝极淡的冰莲香——那是能平抑纯阳之火的药材,金氏秘方里才有。
“你以为我会喝你喂的毒?”金凌冷笑,抬手一挥。
瓷杯翻倒,药汁泼洒而出,溅上他靴面,也湿了蓝思追的鞋尖。
药液顺着青砖蔓延,像一滩凝固的血。
蓝思追低头看了一眼,没动怒,也没说话。他只是抬起手,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口,露出那道未愈的伤。
“你昨夜咬我一口。”他轻声说,“今日又摔我一杯。金少主,你的‘罚’,我都接着。”
金凌一僵。
他本想讥讽,本想骂他无耻、卑鄙、趁人之危,可这句话一出,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不是因为愧疚。
而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期待对方生气。
只要蓝思追发火,只要他动手,只要他露出一丝破绽,他就能理直气壮地反击,就能告诉自己:你看,他也不过如此,他也是个会痛会怒的普通人。
可他没有。
他站在那儿,袖口卷起,伤痕裸露,眼神平静得像深潭。
“是你强施禁术!”金凌终于吼出声,声音嘶哑,“谁准你碰我!谁准你闯进我识海!谁准你……”
他顿住。
后面的话说不下去。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昨夜那些画面,那些雪夜、血脚印、玉牌上的“金氏弃子”,那些他以为早已遗忘的事,真的是他记错了,还是……被人抹去?
蓝思追看着他,忽然笑了下,很轻,几乎看不见。
“可你灵脉在找我。”他说,“你不运功时还好,一动念压制,它就自己寻来——这不是我做的,是你身体的本能。”
金凌呼吸一滞。
他不信。
他怎么可能信。
他是金氏少主,是江氏唯一的血脉,是被供在高台上的祥瑞,是连江澄都要正眼看的存在。他的命不该由任何人掌控,更不该被一条莫名其妙的契约拴住。
他猛地站起,黑袍翻飞,大步朝门外走去。
脚步沉,肩背挺,像要走出一座牢笼。
蓝思追没拦。
只在他跨出门槛时,轻声道:“你逃不出三丈。”
金凌冷笑,脚步不停。
一步踏出,青砖微湿。
第二步,灵脉轻震,像有风吹过经络。
第三步,金丹骤然发烫,一股热流从膻中穴炸开,直冲天灵盖。他眼前一黑,膝盖一软,差点跪倒,硬是扶住廊柱才稳住身形。
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我说过。”蓝思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依旧平静,“你已依赖我灵流。”
金凌咬牙,指甲掐进掌心,强迫自己站直。
他不信这具身体会背叛他。
不信。
他甩开廊柱,继续往前走,脚步踉跄,却一步比一步狠。
穿过回廊,绕过书架,转入后院。
这里荒废已久,杂草丛生,石阶裂缝里钻出藤蔓,缠着一口枯井。井口覆满青苔,铁链锈断,只剩半截垂在边缘,风吹过时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像有人在底下喘息。
金凌靠在井沿,喘息粗重,额头抵着冰冷石面,试图压下体内翻腾的灵息。
不行。
越压越乱。
金丹像一头困兽,在经脉里横冲直撞,所过之处灼痛如焚。
他从怀中摸出一道赤符——金氏秘传“封脉咒”,以心头血画就,可短暂封闭经脉,隔绝一切外力干扰。他曾用它压制金丹反噬,也曾靠它瞒过江澄的探查。
指尖凝力,正要贴上胸口。
一只手忽然扣住他手腕。
力道不大,却稳。
蓝思追站在他身后,呼吸落在他颈侧。
“别用。”他说。
金凌怒极,猛地甩手:“放手!”
蓝思追不退反进,逼近一步,两人之间再无空隙。井口寒气上涌,缠着衣角,像要把他们拖进去。
“你若真用此符,”蓝思追声音低沉,“契约烙印将深陷心脉,下次发作,便是心碎之痛。”
金凌讥笑:“你怕我摆脱你?”
“我怕你死。”蓝思追摇头,目光直视他背影,“每次抗拒,都会加深烙印——这是‘逆脉通幽’的规则,不是我的手段。”
金凌猛地转身,一把抽出腰间短剑,剑尖直指蓝思追咽喉。
寒光映着晨雾,照见对方脸上那道细小的血痕——是他昨夜挣扎时划的,已经结痂,却未愈。
“那你为何不早说?”金凌声音发抖,“为何昨夜强行缔契?为何窥我识海?为何……把我变成你的囚徒?”
蓝思追没动。
他站在剑锋前,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喉间皮肤已被剑尖划破,血珠缓缓渗出,顺着他修长的脖颈滑下,没入衣领。
他闭眼,轻声道:“杀我,或认命。”
空气凝固。
风停了。
连枯井底那点微弱的“吱呀”声也消失了。
金凌手指颤抖,剑尖晃动,可就是刺不下去。
他想刺。
他真的想。
可体内灵脉突然剧震,纯阳金丹狂跳,像被什么引爆,经脉如遭雷击,痛得他闷哼一声,膝盖一软,短剑脱手,整个人向前扑倒。
蓝思追张开双臂,稳稳接住他。
金凌被迫跌入对方怀中,鼻尖几乎撞上其颈窝。蓝思追身上有淡淡的墨香和药味,还有昨夜雨水的气息,混在一起,莫名地让人安心。
可他恨这种安心。
他挣扎,想推开,可四肢无力,连抬手都难。
蓝思追一手环住他后背,一手抚上他后心,温润灵流缓缓注入,顺着经络流淌,所过之处,灼痛如潮水退去。
“放开……”金凌咬牙,声音沙哑,“我不要你……”
“可你要了。”蓝思追低头,唇几乎贴上他耳廓,声音轻得像叹息,“每一次痛,每一次慌,你第一个念头就是找我——金凌,你早就认我了。”
金凌浑身一颤。
不是因为这句话。
而是因为他知道——对方说的是真的。
刚才那一瞬,意识模糊,本能驱使下,他确实……在找蓝思追。
不是恨,不是抗拒,而是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下意识地伸手。
他闭上眼,睫毛轻颤,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蓝思追没再说话,只是轻轻抱他坐下井沿,仍以灵流维系共振,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金凌没再挣扎。
他靠在那里,像一只终于耗尽力气的困兽,呼吸渐缓,脸色从苍白转为灰白,再慢慢恢复一丝血色。
灵流如春水漫过焦土,焦躁的金丹渐渐平息,经脉中的刺痛一点点退去。
可心里那股劲儿,却像被抽空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是金氏少主?
是江氏血脉?
还是那个雪夜里蜷在墙角,被人叫做“弃子”的孩子?
他低垂着眼,一言不发。
蓝思追低头看他,眸光深沉。
他知道,这一关过了。
金凌不会再轻易动用封脉咒,也不会再试图逃离。不是因为他屈服,而是因为他终于明白——逃,只会更痛。
他轻轻拂去金凌额前湿发,动作温柔得不像对手,倒像是……守护者。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
昨夜他在断崖亭说“等了十年”,不是虚言。
十五岁那年,他在禁阁深处翻到那卷残篇,读到“逆脉通幽·引”时,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纸。
他知道自己体质特殊,能逆转灵脉,能缔结双修契,能……救一个注定爆体而亡的人。
但他也知道代价——每用一次,便会吞噬对方一丝本源灵韵。用得越多,那人就越依赖他,最终灵脉共生,生死同频。
可他还是学了。
因为他见过那个孩子。
雪夜,祠堂外,金凌蜷在墙角,嘴唇发紫,手里抓着一块玉,上面刻着“金氏弃子”。
没人管他。
没人救他。
后来有人把他抱走,第二天,所有人都说他病了,记错了。
可蓝思追记得。
他跪在禁阁门前,叩首百次,求准修逆脉之法,额角流血,掌心磨破,只换来一句“此术禁忌,不可传”。
他偷学了。
他等了十年。
等金凌长大,等他灵力觉醒,等他走投无路。
今日他来赴约,不是因为他聪明,是因为他逃不掉。
就像现在。
他低头,看着金凌靠在自己肩上,呼吸微弱,睫毛轻颤。
他知道,从今往后,这人逃不掉了。
不是因为契约。
而是因为身体早已认主。
镜头缓缓下移,落入枯井深处。
黑暗中,一点幽蓝微光忽明忽暗,似有古老阵纹正在苏醒,线条蜿蜒如蛇,与《逆脉通幽残篇》上的符文极为相似。
蓝思追袖中残玉微微发烫,他低头看了一眼,眸色骤深。
他知道——有些封印,一旦开启,便再也关不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