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细得像针,扎在人皮肤上不疼,却渗得深。云深不知处后山,断崖边那座孤亭静立如剪影,四面空荡,只檐角悬着一枚青铜风铃,被湿风一吹,叮地响了一声,又归于沉寂。
金凌踩着青石小道上来时,肩头已微湿。黑袍裹身,袖口压着金线暗纹,步子沉稳,可指节攥着那封密信,几乎要将纸角揉烂。信上无落款,只一行字:“戌时三刻,断崖亭,有旧事需你亲证。”字迹清瘦,像蓝家人的手笔。
他站在亭外三步远,没进去。
亭内那人背光而立,执一把素纸油伞,伞骨收拢,垂在身侧。白衣几近透明,贴着身形,袖口银线云纹在雨雾里泛出冷光。听见脚步声,他缓缓转身,伞尖轻点地面,水珠滚落。
“你来了。”蓝思追说,声音不高,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金凌盯着他,嘴角一扯:“蓝公子好大的架子。约我来这荒山野岭,就为了看场雨?”
蓝思追没答。他把伞靠在石桌边,指尖拂过袖口,动作轻缓,仿佛在整理什么看不见的褶皱。然后他抬眼,目光落在金凌脸上,极静,极深。
“那日你答应我表白,答应得勉强。”他顿了顿,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我不怪你。但……该罚。”
金凌眉头一跳。
他当然记得那日。兰陵金氏宗祠前,蓝思追当着众弟子的面,捧一束白梅,说愿结双修之契。众人哗然,金氏少主竟被旁支遗孤求娶?他本想一笑置之,可话到嘴边,竟鬼使神差说了个“好”。事后回想,只觉荒唐——他金凌何曾需要谁来低头?可那句答应,偏偏说得迟疑,像被什么拽住了喉咙。
他冷下脸:“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谈罚?”
转身就走。
第三步落下时,体内灵脉骤然一紧。
像有根烧红的铁丝从脊椎穿入,直冲天灵。他脚步猛地顿住,喉间涌上一股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右手本能按上后腰,那里是纯阳金丹所在,此刻正剧烈震颤,仿佛要破体而出。
“怎么?”蓝思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依旧温和,“走不动了?”
金凌没回头。他咬牙,强行压下灵息翻涌,指节发白。一步,再一步——可每踏出一步,经脉就像被无形之手拧绞,痛得他额角沁出冷汗。
“你是纯阳金丹。”蓝思追缓步跟上,声音轻得像在耳语,“灵力霸道,无人能合,十年来靠丹药压制,对吧?可你知不知道,每次压制,都在损伤本源?再这样下去,三年之内,必爆体而亡。”
金凌猛地转身,掌心凝聚灵光,一道赤色剑气直劈而去。
蓝思追没动。
剑气在距他面门三寸处骤然溃散,像撞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是看着金凌,眼神平静得近乎残忍。
“你是逆脉通幽。”金凌嗓音发哑,“不可能……那种体质早已绝迹。”
“绝迹?”蓝思追轻笑,“可我等了十年。等一个能与我灵脉共振的人。等一个……命中注定被我锁住的人。”
他忽然抬手,指尖微凉,直接贴上金凌后心。
那一瞬,金凌浑身一僵。
一道古老咒印自蓝思追掌心亮起,幽蓝如霜,顺着经络蔓延。他想挣,可身体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逆脉通幽·引!”
天地骤暗。
一道惊雷劈落,照得崖边雪亮。金凌闷哼一声,双膝一软,却死死撑住没跪。五脏六腑像被火燎过,灵息逆行,血脉炸裂。他张嘴,一口血喷在石桌上,溅开一朵暗红。
蓝思追贴得更近,额头几乎抵上他后颈,呼吸轻缓:“痛吗?这才刚开始。你每抗拒一次,我就多罚你一分。”
金凌咬牙,嘶声:“你……到底想干什么?”
“救你。”蓝思追低语,“你的金丹需要共振疏导,否则迟早反噬。而我能与你共鸣——唯有我。”
“谁要你救!”金凌猛然回肘,撞向他胸口。蓝思追退半步,却不还手,任他挣动,任他怒吼,“滚开!我不需要任何人施舍!”
“施舍?”蓝思追忽然笑了,眼神却冷,“金少主,你以为你还有选择?从你出生那天起,你的命就不属于你自己。纯阳金丹,天生异象,族中视你为祥瑞,实则畏你如魔。你娘早逝,你舅舅江澄待你如囚,你叔父金光瑶死后,整个金氏把你当最后的棋子——可你呢?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金凌瞳孔一缩。
“闭嘴!”
“你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对吧?”蓝思追声音更低,像刀刃刮过骨面,“雪夜,祠堂外,你蜷在墙角,族老指着你骂‘金氏弃子,不容于祠’。你抱着膝盖,喊娘,没人应你。后来,有人把你抱走,可第二天,所有人都说你病了,记错了。”
金凌呼吸一滞。
眼前忽然闪过画面——雪,很冷。石阶上全是血脚印。一个小男孩趴在地上,嘴唇发紫,手里抓着一块玉,上面刻着“金氏弃子”四个字。他想喊,可喉咙里只有呜咽。
“你胡说!”他吼出声,声音却抖。
蓝思追没再逼问。他忽然抬手,指尖轻轻抚过金凌额角,动作近乎温柔。
“可我记得。”他说,“那夜我跪在禁阁门前,叩首百次,求准我修逆脉之法。我额角流血,掌心磨破,只换来一句‘此术禁忌,不可传’。可我还是偷学了。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你。”
金凌猛地抬头,眼神震怒:“你早就盯上我?”
“十年。”蓝思追点头,“我等了十年。等你长大,等你灵力觉醒,等你走投无路。今日你来赴约,不是因为你聪明,是因为你逃不掉。”
他再次贴上金凌后心,咒印幽光暴涨。
“双修契,逆转缔结——以你为引,以我为牢。从此你灵脉躁动,我为你平息;你金丹暴走,我替你承受。你逃不掉,金凌,这一生,你都是我的。”
金凌眼前一黑。
识海轰然炸裂。
无数画面碎片涌入——
焚毁的族谱在火盆中卷曲,灰烬飞向冷月,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哭:“阿阙……我的孩子……他们不能这样对你……”幼童蜷缩在柴房角落,浑身是伤,嘴里喃喃:“娘……我想回家……”一名白衣少年跪在雪地里,十指染血,一遍遍叩首,口中低语:“请准我修逆脉之法……我要救他……我一定要救他……”
“阿阙……”金凌无意识呢喃,声音沙哑,“谁在叫我……”
蓝思追眼神微动。
还没等他回应,金凌猛然清醒,怒火滔天。他反手一拳砸向蓝思追面门,速度快得带出残影。
蓝思追侧头避过,却被他顺势抓住手腕,狠狠一扭。两人撞上湿冷石柱,金凌将他死死按住,眼中布满血丝:“你窥我识海?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蓝思追没挣。
他仰头看着金凌,雨水顺着他额发滑落,滴在睫毛上。他忽然笑了,笑得极轻,极苦。
“你以为我在伤害你?”他低声说,“不,我在救你。你的金丹正在失控,若无共振疏导,不出三日就会焚尽经脉。而我能与你同频——只有我能。”
“凭什么!”金凌嘶吼,“凭什么由你决定我的命运!”
“因为十年前那一夜,”蓝思追终于露出一丝痛色,声音轻得像叹息,“你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可没人来救我。”
金凌一怔。
那一瞬,他看见蓝思追眼里有什么碎了。
不是恨,不是怒,是深不见底的孤独。
可他还来不及细想,体内灵脉再度剧震。纯阳金丹狂躁翻腾,像一头困兽要撕开牢笼。他闷哼一声,膝盖一软,整个人往下滑。
蓝思追立刻伸手,将他揽住。
一股温润灵流自蓝思追掌心涌入,顺着经络缓缓流淌,所过之处,灼痛如潮水退去。金凌浑身一颤,几乎脱力,下意识抓住对方衣襟,指尖陷进布料。
“放松。”蓝思追低语,额头轻轻抵上他颈侧,呼吸拂过皮肤,“让我帮你。”
金凌想推开,可身体已不受控制。那股暖流太舒服,太致命,像久旱逢甘霖,又像毒药入骨。他喘息着,声音嘶哑:“你……别碰我……”
“可你已经在依赖我了。”蓝思追轻笑,手臂收紧,将他牢牢圈在怀中,“你看,你灵脉一乱,第一个反应就是抓住我。你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诚实地想要我平息你——金凌,你早就离不开我了。”
“放肆!”金凌咬牙,挣扎着抬头,眼神凶狠,“我宁可死,也不会……”
话未说完,他忽然一顿。
意识模糊边缘,本能驱使下,他猛然张口,一口咬在蓝思追按着他后背的手掌上。
牙齿深深陷进皮肉,鲜血瞬间溢出,顺着指尖滴落,染红雪白衣袖,也染上金凌嘴角。
蓝思追身体一僵。
却没有抽手。
反而低笑一声,将他搂得更紧,一手抚其后背稳定灵流,一手轻轻拂去他额前湿发。
“痛吗?”他低声问,像是在问金凌,又像是在问自己,“可这才是开始。从今往后,你痛,我替你扛;你冷,我给你暖;你逃,我就把你抓回来——金凌,这一次,换我来困住你。”
风停了。
雨也歇了。
檐角风铃再响,清脆悠远。
亭中只剩两人交叠的身影,融于夜雾深处。远处山道尽头,一枚残玉静静躺在泥中,半掩桃花。玉上刻字斑驳,依稀可辨——“金氏弃子”。
金凌意识渐沉,陷入昏睡。
梦境深处,一缕缥缈女声低唤:“阿阙……回来……娘在等你……”
蓝思追低头看他,眸光深不见底。袖中那枚残玉微微发烫,似有共鸣。他指尖轻触金凌眉心,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
“她叫你阿阙,可你早已不是那个孩子了。你是我的金凌。”
远方钟声三响。
子时已至。
第一道契约,正式闭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