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三月,烟雨如丝。
金陵城的秦淮河畔,画舫凌波,丝竹声软。最负盛名的“挽月班”就泊在河心最大的画舫上,舫外悬挂着的朱红灯笼被细雨打湿,晕开一圈圈暖黄的光晕,映得河面波光粼粼,恍若碎金流动。
此时的画舫内,早已座无虚席。
喝彩声、叫好声此起彼伏,混着空气中淡淡的香茗味与脂粉气,交织成一幅鲜活的江南市井图。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戏台中央那抹翩跹的红影上。
沈清辞正唱着一出《牡丹亭》。
她身着绣着缠枝牡丹的水袖长裙,裙摆上的珍珠随着身形转动簌簌作响,乌黑的发髻上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流苏垂在鬓边,随着唱腔的起伏轻轻晃动。脸上是精致的戏妆,眉如远山含黛,眸似秋水横波,不点而朱的唇瓣开合间,婉转缠绵的戏腔便如流水般淌出,时而清亮如莺啼,时而幽咽如泉鸣,将杜丽娘的痴情与幽怨演绎得淋漓尽致。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水袖翻飞,如流云飘逸,似红霞漫卷。她一个旋身,裙摆铺展如盛放的牡丹,眼底流转的情愫,让台下众人都看得痴了。就连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都仿佛成了这出戏的背景音,衬得那戏腔愈发空灵动人。
戏台角落的阴影里,站着一个身着青衫的年轻书生。
他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身形清瘦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沉静。身上的青衫洗得有些发白,袖口还打着一个细密的补丁,与周围衣着光鲜的看客格格不入,但他却毫不在意,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戏台上的沈清辞,眼神专注而炽热。
这书生便是林灿。
他来自城郊的寒门,自幼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凭着一股韧劲,他寒窗苦读十载,只为一朝金榜题名,改变母子俩的命运。今日是他来金陵城购置笔墨纸砚,恰巧听闻挽月班的沈清辞是金陵第一角,便揣着身上仅有的几文钱,挤上了这画舫,想亲眼见识一番传闻中的风华。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一见,便再也移不开眼。
沈清辞的戏,唱的是别人的故事,可那双眸子里的情愫,却仿佛能穿透戏文,直抵人心。林灿看着她蹙眉时的幽怨,展颜时的明媚,看着她水袖扫过空气时留下的残影,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密密麻麻的悸动蔓延开来。
他见过乡野间的淳朴女子,也见过书院里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既有戏台之上的风华绝代,又有眉眼间难以掩饰的清冷孤绝,仿佛一朵开在悬崖峭壁上的红梅,美丽,却带着不可触碰的疏离。
一曲终了,沈清辞敛袖躬身,行了一礼。
台下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好!沈老板唱得好!”“再来一段!”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有人掷出银子,落在戏台的木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清辞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微微颔首,示意丫鬟扶着自己退入后台,那抹红影消失在幕布之后,徒留台下意犹未尽的看客。
后台的隔间里,丫鬟青禾正忙着给沈清辞卸妆。温热的帕子敷在脸上,卸下一层厚重的脂粉,露出了底下原本的容颜。
没有了戏妆的修饰,沈清辞的脸庞更显清丽绝伦。皮肤是冷调的瓷白,眉眼细长,睫毛纤长浓密,只是眼底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与疏离。她端起桌上的清茶,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的温热驱散了些许寒意。
“小姐,今日的看客可真多,连户部侍郎家的公子都来了,还送了一支上好的玉簪呢。”青禾一边收拾着戏服,一边叽叽喳喳地说道,语气里满是雀跃,“那玉簪水头足得很,一看就价值不菲,小姐你要不要戴上试试?”
沈清辞淡淡瞥了一眼桌上那支雕工精美的玉簪,摇了摇头:“不必了,随手收起来吧。”
她自小在梨园长大,见多了达官贵人的追捧与馈赠。这些人爱的,不过是戏台上那个被粉饰得完美无瑕的“沈清辞”,爱的是她演绎的角色,而非真实的她。待曲终人散,戏落幕,这份追捧便会如过眼云烟,消散无踪。
她早已习惯了这般虚情假意,也早已学会了淡然处之。
“可是小姐,那可是户部侍郎家的公子啊,若是能攀上这门亲,你往后就不用再这般辛苦唱戏了。”青禾忍不住劝道,“你看你,每日这般唱,嗓子都快熬坏了,我看着都心疼。”
沈清辞放下茶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目光望向窗外的烟雨,声音轻得像一阵风:“青禾,你不懂。这梨园虽苦,却是我唯一的归宿。至于那些所谓的良缘,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她见过太多戏子从良的结局,不是被夫家嫌弃出身卑微,便是被弃之如敝履。她不愿重蹈覆辙,也不信那些男人口中的山盟海誓。在她看来,与其依赖他人,不如靠着自己的一身技艺,在这梨园之中,求得一方安稳。
青禾还想再说些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了班主的声音:“清辞,外面有位书生模样的公子,说想拜见你,还送了一首诗过来。”
沈清辞眉头微蹙,有些不耐。她向来不愿与戏台下的看客过多接触,尤其是这些慕名而来的书生,总爱附庸风雅,写些酸腐的诗句,实在无趣得很。
“不见,让他走吧。”她语气平淡地拒绝。
“可是小姐,那位公子看起来很是真诚,站在雨里不肯走,说只是想亲自向你表达敬意,没有别的意思。”班主的声音带着几分为难,“而且他送的那首诗,写得确实不错,字句间都是对你的赞赏。”
沈清辞沉默了片刻。江南的雨,细密而冰冷,若是让那书生一直站在雨里,怕是要着凉。她终究是心善,便松了口:“让他进来吧,不过话说在前头,我只留他片刻。”
“好嘞!”班主连忙应下。
不多时,一个身着青衫的身影便跟着班主走了进来。正是林灿。
他身上的青衫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大半,头发也湿漉漉地贴在额前,显得有些狼狈,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明亮如星,带着几分局促,又带着几分抑制不住的激动。
当他看到隔间内素面朝天的沈清辞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没有了戏妆的浓墨重彩,沈清辞的美,更显清丽脱俗,如同雨后初晴的梨花,纯净而淡雅。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让人不敢轻易亵渎。
林灿只觉得心跳得更快了,脸颊也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原本在心里演练了千百遍的话语,此刻竟一句也说不出来。
沈清辞抬眸望向他,目光平静无波,带着一丝审视:“公子找我,有何要事?”
她的声音清冷悦耳,如同山涧的清泉,涤荡着人心。
林灿定了定神,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宣纸,双手捧着递了过去,声音有些结巴:“沈……沈老板,晚辈林灿,久仰你的大名。今日听了你唱的《牡丹亭》,心生敬佩,便斗胆写了一首小诗,想赠予你,聊表心意。”
他的动作带着几分笨拙,眼神却无比真诚,没有丝毫谄媚之意。
沈清辞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心中的不耐消散了些许。她抬手接过宣纸,缓缓展开。
纸上的字迹清隽挺拔,墨色浓淡相宜,显然是下过苦功的。诗的内容是一首七言绝句,字里行间,没有丝毫低俗的追捧,只有对她唱腔的赞赏,对戏中意境的感悟,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倾慕。
“一曲清歌动金陵,水袖翻飞若惊鸿。
可怜杜丽娘心碎,不似人间草木情。”
沈清辞轻声念了出来,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这首诗,没有堆砌华丽的辞藻,却精准地捕捉到了她唱《牡丹亭》时的神韵,更难得的是,还读懂了她藏在戏腔背后的那份孤寂。
她抬眸看向林灿,语气缓和了些许:“这首诗,是公子亲笔所写?”
“正是晚辈拙作,让沈老板见笑了。”林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颊更红了,“晚辈才疏学浅,写得不好,还请沈老板勿怪。”
“写得很好。”沈清辞由衷地说道,“公子能从戏中读出这般意境,实属难得。”
得到她的夸赞,林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被点亮的星辰,满心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他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沈清辞不仅见了他,还夸赞了他的诗,这让他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多谢沈老板夸奖,晚辈……晚辈不胜荣幸。”他深深鞠了一躬,态度恭敬。
沈清辞看着他这副憨厚的模样,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这笑意如同冰雪消融,瞬间让整个隔间都亮堂了起来,看得林灿又是一阵失神。
“公子不必多礼。”沈清辞收起宣纸,轻声说道,“天色已晚,又下着雨,公子还是早些回去吧,免得着凉。”
她的语气依旧清冷,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心。
林灿心中一暖,连忙点头:“多谢沈老板关心,晚辈这就告辞。”
他依依不舍地看了沈清辞一眼,见她已经转过身,重新端起了茶杯,便不再打扰,转身跟着班主离开了隔间。
走出画舫,雨水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落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却丝毫浇不灭林灿心中的炽热。他抬手摸了摸胸口,那里还残留着方才见到沈清辞时的悸动。
他回头望了一眼河心的画舫,朱红的灯笼依旧在雨中摇曳,那抹清冷的身影,如同惊鸿一瞥,深深烙印在了他的心底。
“沈清辞……”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坚定,“总有一天,我要让她知道,我林灿,绝非池中之物。待我功成名达之日,定要以十里红妆,迎娶她过门。”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疯长的藤蔓,再也无法遏制。
林灿握紧了拳头,转身毅然决然地走进了茫茫雨幕之中。他的背影单薄却挺拔,在烟雨朦胧的江南夜色里,朝着远方走去,一步步走向那未知的仕途,也一步步走向那注定纠缠一生的爱恨情仇。
而画舫的隔间里,沈清辞正摩挲着那张写着诗句的宣纸,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不知道,这个雨夜的偶然相遇,会成为她一生的牵绊;她更不知道,那句“功成名达,十里红妆”的誓言,会在日后,将她伤得体无完肤。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淅淅沥沥,如同一场未完的戏,预示着这场红尘纠葛,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