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衙署内,算筹碰撞的噼啪声,混杂着胥吏压抑的咳嗽,还有纸张翻阅时那股陈腐的霉味。
户部尚书唐俭,这位凌烟阁的功臣,此刻却全无半点功勋在身的从容。
他的眼眶深陷,视线越过堆积如山的卷宗,落在堂下一名小吏因计算错误而将整盘算筹推翻的狼狈景象上。
“唉……”一声长叹,满是无力。
李承乾踏入户部正堂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殿下。”
唐俭看到来人,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率领着侍郎高季辅、度支郎中崔书师等人迎上前来。
“太子殿下亲临户部,令户部蓬荜生辉。”
“请恕老臣失仪——”
唐俭侧过身,指向东墙下那几乎要顶到房梁的文书。
“今晨江南道秋税簿册抵京,仅润州一州,便有鱼鳞册、青苗簿、户调表等十二大类。”
“核算吏员彻夜拨算,算筹堆满三案,犹未毕也!”
角落里,几名胥吏额角全是汗,手指因为长时间拨弄算筹而微微发颤。
崔书师站在一旁,抚了抚花白的胡须,慢悠悠地补充。
“贞观以来,垦田增四成,税收数倍于前。”
“此乃盛世之象,文牍繁多,亦是理所当然。”
“去岁全国户部账册七万六千卷,较武德年翻了三番!”崔书师的视线扫过李承乾,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
“然则精通九章、善用算珠者,百中无一。”
李承乾没有理会他的言外之意,只是平静地看着那片由竹简与纸张构成的书山,从袖中取出一卷靛蓝封皮的书册。
“此乃本太子新编《算学精要》,唐尚书且观。”
唐俭迟疑地接过,翻开书页,瞳孔微微一缩。
书册似乎并非手抄,而是用了什么东西印刷一样,但更让他惊异的是书页上的内容。
一行行他不认识的古怪符号旁边,标注着汉字“零、壹、贰、叁……”直至“玖”。
“这……是何物?”
“本太子所创数字。”
“用此十个符号,可记天下任何之数,远比算筹便捷。”
唐俭翻到书册的后半部分,看着上面绘制的表格,有些疑惑的看了看李承乾。
“此为'四柱清册表',分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四栏,以朱墨分列收支,一目了然。”
崔书师凑过来看了一眼,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
李承乾没看他,只是对唐俭说,“此法功效如何,但可一试。”
“唐尚书,可能一试?”
唐俭枯槁的手指摩挲着书册光滑的纸面,“敢问殿下,如何试?”
“取一宗陈年旧案,越乱越好。”
此话一出,崔书师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他立刻接口:“殿下既有此雅兴,臣举一例。”
“汴州自武德七年至贞观十六年,二十年间的丁口赋税总册,因战乱、迁徙、籍册散佚,至今仍是一笔糊涂账。”
“户部数次想清查,皆无功而返。
殿下若能厘清,臣,心服口服。”
整个户部都知道汴州旧账是个无底洞,牵涉到的人员调动与文书错漏,足以让任何算学高手望而却步。
唐俭的脸色变了,他刚想开口劝阻。
“好。”
李承乾却一口答应下来。
很快,十几名小吏合力抬来一个沉重的樟木箱,箱盖打开,一股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是上百卷长短不一,甚至有些已经残破的牒报。
李承乾走到一张空置的长案前,亲自执起朱笔。
张玄素则在他身侧铺开一张巨大的桑皮纸,依照《算学精要》里的样式,迅速画好了四柱清册表的框架。
“武德七年,汴州在册人丁三万一千二百户……”
“贞观元年,因前隋乱政,实存一万九千户……”
李承乾的声音在堂内响起,没有去看那些繁复的文言描述,只提取最关键的数字。
随着化口中念出一个个数字,张玄素则飞快地用数字填入表格。
那些在竹简上需要用十几根算筹才能表示的复杂数字,在纸上只变成了几个简单的符号。
整个户部大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围了过来,看着这前所未见的一幕。
崔书师抱着手臂,脸上挂着冷笑,等着看李承乾的笑话。
数据录入完毕,李承乾拿起一个算盘,
“二一添作五。”
“逢二进一十。”
清脆的珠算口诀从他口中念出,算珠上下翻飞,快得几乎带起了残影。
堂内众人,包括唐俭在内,都只觉得眼花缭乱。
他们听不懂那口诀,更看不懂那拨珠的手法。
崔书师的笑容,一点点凝固在脸上。
他虽然也不懂,但他能感受到那其中蕴含的一种超越了经验的、严谨的逻辑。
啪!
李承乾将最后一颗算珠拨定。
“二十年间,汴州应收赋税铜钱一万八千六百五十贯。”
“实收一万八千二百八十贯。”
他抬起头,视线穿过人群,直直落在崔书师身上。
“差额,三百七十贯。”
“不可能!”
崔书师失声喊道。“二十年的烂账,无数吏员涂改增删,你怎么可能算得清!
我要验账。”
“很简单。”
李承乾将算盘推到唐俭面前。“数字不会说谎。”
唐俭颤抖着双手,看着那张写满了数字的清册,又看了看那静静躺在案上的算盘。
仔细按照上面的思路,冥想片刻后,叹了口气。
他穷尽一生与账目打交道,此刻却觉得过去几十年的学问,都成了笑话。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唐俭的声音带着哭腔。“此法定户部百年痼疾!殿下从何处觅得此等通天之法?”
李承乾没有回答,而是又递出另一册书。
“此法,亦在此书中。”
他指向清册上的数据,“比如,'租庸调'的计算,不必再估算,可用'三柱核算法',
田亩数乘以税率,加上户调、庸绢,等于应收,吏员再无上下其手的空间。”
“再比如,盐铁之事,可设'连环账'。
盐场产出、转运损耗、售卖、税银归库,四联单环环相扣,一处作假,全局皆乱。”
他每说一句,户部官员们的脸色就亮一分,当然也有部分人面色一暗。
最后,他指着书册末页一个复杂的几何图形。
“此为'割圆术',可精确核算圆顶粮仓的容积,从此仓吏再想虚报库存,便是痴心妄想。”
李承乾的话说完,整个户部大堂,落针可闻。
“张玄素精研此法久矣,且朝廷已命他出任户部侍郎,主理此事。”
“噗通”一声。
户部尚书唐俭,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突然整理衣冠,对着李承乾,行了一个长揖及地的大礼。
“臣愚钝!”
“昔日闻殿下创建数学院,只道是奇技淫巧,未曾想竟是富国强兵之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