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恒满月那日,云深不知处办了场不大不小的宴席。
只请了亲近的几家——莲花坞江氏全员到齐,清河聂氏来了聂明玦和聂怀桑,兰陵金氏则只来了金光瑶。蓝启仁的意思很明白:蓝氏嫡长孙的满月宴,不必张扬,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宴席上,雨儿抱着裹在锦缎里的蓝恒,接受众人的道贺。小家伙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不哭不闹,只在有人逗他时,才咿呀两声,模样像极了蓝曦臣,可抿嘴的神态又有雨儿的影子。
江枫眠“这孩子生得好,像曦臣,也像雨儿。”江枫眠难得露出如此开怀的笑容,将一枚温养灵玉放在蓝恒襁褓边,“云梦没什么贵重东西,这枚灵玉是早年所得,给孩子戴着,安神定魂。”
虞紫鸢虞紫鸢虽依旧绷着脸,可眼里的笑意藏不住。她仔细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雨儿略显苍白的脸色,难得放缓了语气:“月子要坐足,别急着操心。蓝氏若缺什么,派人来说一声。”
江厌离江厌离挨着雨儿坐,小心翼翼碰了碰蓝恒的小手,眼圈微红:“阿姐,他真小,真软。”
魏无羡和江澄挤在旁边,一个扮鬼脸,一个板着脸,都想逗小外甥笑。魏钰四人则站在稍远处,目光始终落在雨儿身上,见她气色尚可,才稍稍放心。
蓝曦臣坐在雨儿身侧,为她布菜添汤,动作自然熟练。宴至中途,蓝恒忽然哭了起来,雨儿正要哄,蓝曦臣已伸手将孩子接过去,轻轻拍着襁褓,低声哼着姑苏的小调。不过片刻,蓝恒便止了哭,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他。
蓝曦臣只是微微一笑,将孩子交还给雨儿,仿佛方才那温情一幕再寻常不过。
魏婴字无羡宴席散后,莲花坞众人又在云深不知处住了几日,才依依不舍地告辞。临行前,魏无羡扒着寒室的门框,眼泪汪汪:“阿姐,我下个月再来看你和小恒儿!”
江澄字晚吟江澄踹他一脚:“别丢人!”自己却也红了眼眶。
雨儿笑着应了,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云深不知处的山道尽头,心中虽有不舍,却也踏实——她知道,无论她在哪里,莲花坞永远是她的后盾。
日子重归平静。
蓝恒是个省心的孩子,除了饿了、尿了会哼唧几声,大多时候都在睡觉。蓝曦臣将宗务搬回雅室处理,但每日总会抽空回寒室,陪雨儿说说话,抱抱孩子。蓝启仁来得也勤,总板着脸说“莫要娇惯”,可每次来都会带些小玩意——拨浪鼓、布老虎,甚至还有他自己编的草蚂蚱。
雨儿的身子一日日好起来,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蓝曦臣夜里虽仍会搂着她睡,却始终恪守医修的叮嘱,不曾越雷池一步。只是偶尔晨起时,雨儿会察觉他身体的反应,以及落在他颈侧那些克制又灼热的吻。
她以为日子会这样平淡又温暖地过下去。
直到那个深夜。
玄正年的夏夜,闷热无风。云深不知处隐在浓重的夜色里,只余巡夜弟子零星的脚步声。
蓝曦臣在雅室处理完最后一份卷宗,已是子时末。他揉了揉眉心,起身熄了灯,缓步往寒室走去。
夜路寂静,只有虫鸣。途径一片竹林时,他脚步微顿——竹林深处,隐隐有细微的衣料摩挲声,和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女声。
“宗主……宗主留步……”
蓝曦臣转过身。
一个身着蓝氏外门弟子服饰的女子从竹林阴影里跌跌撞撞跑出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她衣衫不整,领口松散,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发髻半散,脸上泪痕斑斑,在月光下显得楚楚可怜。
“弟子、弟子倾慕宗主已久……”女子仰起脸,眼中泪水盈盈,声音娇颤,“不求名分,只求能侍奉宗主左右,哪怕为奴为婢……”
她一边说,一边膝行向前,试图去抱蓝曦臣的腿。身上那股浓烈的、劣质的脂粉香气扑面而来。
蓝曦臣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触碰。
月色落在他脸上,那张总是温润含笑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近乎漠然的平静。他看着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蓝涣字曦臣“姓名。”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
女子哭声一滞,似乎没料到他是这般反应,下意识答道:“弟、弟子苏婉儿,外门丹霞峰执事堂洒扫弟子……”
蓝涣字曦臣“何年入宗,师从何人,现居何职。”蓝曦臣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像是在审问一个犯人。
苏婉儿被他这态度吓得忘了哭,哆哆嗦嗦答了。
蓝涣字曦臣蓝曦臣不再看她,转身,对暗处沉声道:“传令。”
两名值夜的蓝氏内门弟子无声现身,单膝跪地:“宗主。”
蓝涣字曦臣“一,敲警钟,召所有长老、客卿至祠堂前集合,不得有误。”
两名弟子浑身一震,猛地抬头——警钟非重大变故不鸣,一旦敲响,云深不知处所有弟子都必须即刻集结!
蓝涣字曦臣“二,”蓝曦臣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字字如冰刃,“带上她。”
他不再看瘫软在地的苏婉儿,拂袖转身,朝祠堂方向走去。白衣在夜色中翻卷,背影挺拔如松,却透着令人胆寒的冷意。
“咚——咚——咚——”
沉闷而急促的钟声,骤然撕裂了云深不知处的宁静。
一声,两声,三声……整整九响!
所有听到钟声的蓝氏弟子,无论是在沉睡中,还是在打坐修炼,全都骇然起身。九响警钟,意味着宗门最高级别的紧急召集,百年未鸣!
长老院中,数十道身影冲天而起,御剑直奔祠堂。客卿院落,灯火次第亮起,脚步声纷乱。内门十万弟子,外门八万弟子,从云深不知处各个角落涌出,如潮水般向祠堂前的广场汇聚。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祠堂前的广场上已是黑压压一片。
五百六十位长老、客卿立于最前,神色惊疑不定。其后是十万内门弟子,再后是八万外门弟子,所有人鸦雀无声,只闻夜风吹动衣袂的猎猎声响。
广场四周燃起了数百支巨大的火把,将夜色照得亮如白昼。
蓝曦臣立于祠堂前的高阶之上,白衣在火光中如雪如霜。他身侧站着匆匆赶来的蓝启仁和蓝忘机——两人显然也是刚从榻上起身,蓝启仁甚至未来得及束发,花白的发丝在夜风中微乱。
蓝启仁“曦臣,何事鸣钟?”蓝启仁沉声问道,目光扫过下方肃立的人群,眉头紧锁。
蓝曦臣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广场上那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或熟悉或陌生的脸,最后落在被两名执法弟子押着、跪在阶下的苏婉儿身上。
苏婉儿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如泥,连哭都哭不出来。她被粗暴地拖到广场中央,暴露在无数道目光之下,那些目光里有惊愕,有鄙夷,有厌恶,像无数根针扎在她身上。
蓝曦臣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用灵力送出,清晰地响彻在广场上空每一个角落,落入每一个蓝氏弟子耳中:
蓝涣字曦臣“外门弟子苏婉儿,丹霞峰执事堂洒扫职司。今夜子时,于后山竹林,意图行勾引宗主、秽乱门风之事。”
死寂。
广场上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
所有弟子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瘫在地上的女子,又看向高阶上面无表情的宗主。
蓝曦臣的声音继续响起,平静得可怕
蓝涣字曦臣“蓝氏家规第三百二十七条:门中弟子,当洁身自好,修身立德。以色事人,行魅惑之术者,废去修为,逐出宗门,永不复录。” “第三百六十五条:以下犯上,意图秽乱尊长者,罪加一等。杖责二百,废去修为,黥面,逐出山门,其名录入罪册,昭告仙门百家。”
他每念一条,苏婉儿的脸色就惨白一分,到最后已是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
蓝涣字曦臣“苏婉儿触犯以上两条,罪证确凿。”蓝曦臣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厌恶,只有一片冰冷的、审判般的漠然,“按家规,当杖责二百,废去修为,黥面,逐出宗门。其名录入蓝氏罪册,通告百家。”
“不——!宗主饶命!宗主饶命啊!”苏婉儿终于崩溃,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挣扎着想往前爬,“弟子知错了!弟子再也不敢了!求宗主开恩!求——”
她的哭喊戛然而止。
因为蓝忘机上前了一步。
避尘剑甚至未曾出鞘,只剑鞘轻点,一道冰寒的灵力便封住了苏婉儿的哑穴。他站在兄身侧,面色如霜,眼底凝着万年寒冰,扫视下方众人,声音清冷如碎玉:
蓝湛字忘机行刑
四名执法弟子应声出列,两人按住苏婉儿的肩膀,一人取出刻有符咒的刑杖,另一人则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废去修为用的金针,以及黥面用的特制墨汁和刺针。
“啪!”
第一杖落下,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广场上格外刺耳。
苏婉儿喉中发出嗬嗬的嘶鸣,却叫不出声,只能徒劳地扭动身体。刑杖一下接一下,落在皮肉上的声音规律而冷酷。鲜血很快浸透了她的外门弟子服,在月白衣料上洇开大团刺目的红。
二百杖,一杖不少。
行刑完毕时,苏婉儿已昏死过去,后背血肉模糊,气息奄奄。
执法弟子面无表情地将她拖起,取出金针,刺入她丹田气海——那是修士储存灵力的根本所在。金针入体的刹那,苏婉儿身体剧烈抽搐,七窍缓缓渗出血丝,一身修为尽数溃散。
最后是黥面。
特制的墨汁混合着朱砂,被细细的刺针一笔一划刻在她额头上。那是一个扭曲的“秽”字,墨迹深红,如一道丑陋的烙印,将伴随她余生。
整个过程,广场上寂静无声。
八万外门弟子,十万内门弟子,五百六十位长老客卿,无人说话,无人移开目光。所有人都看着,看着这个试图攀附宗主、一步登天的女子,如何在一夜之间,从蓝氏弟子沦为罪人,修为尽废,颜面尽毁,永世不得翻身。
蓝曦臣始终静静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行刑结束,执法弟子将昏死的苏婉儿像破布一样拖走,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蓝涣字曦臣“今日之事,望诸位引以为戒。”“蓝氏立世千年,凭的是清正门风,是克己复礼。若有谁再动歪心思,行悖逆之事——”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下方每一张脸: “苏婉儿,便是前车之鉴。”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对蓝启仁和蓝忘机微微颔首,便径自走下高阶,朝寒室方向走去。
白衣拂过青石阶,背影挺拔如竹,却在火把的光影里,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孤绝与冷冽。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广场上的人群才像解冻般,渐渐有了声响。低低的议论、压抑的抽气、后怕的叹息……交织在一起,在夜风中弥漫。
蓝启仁蓝启仁看着侄子离去的方向,长长叹了口气,对身侧的蓝忘机道:“忘机,后续事宜,你处理吧。”
蓝湛字忘机“是。”蓝忘机应下,转向众人,声音清冷,“散。”
一个字,如冰水浇头,让所有议论戛然而止。弟子们低下头,有序而迅速地散去,很快,偌大的广场便恢复了空旷,只余火把噼啪燃烧的声音,以及青石地上那滩未干的血迹。
夜风袭来,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这一夜,云深不知处无人安眠。
寒室
蓝曦臣推门而入时,雨儿正抱着蓝恒,坐在窗边轻轻哼着歌。
孩子已经睡了,她却还醒着——方才那九响警钟太过骇人,她心中不安,便抱着孩子等
雨儿见他进来,雨儿立刻起身:“发生什么事了?为何鸣钟?”
蓝曦臣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她面前,伸手,轻轻将她连孩子一起拥入怀中。他的怀抱很紧,紧得雨儿有些喘不过气,她能感觉到他胸腔里急促的心跳,和他身上那股尚未散尽的、冰冷的肃杀之气。
雨儿“曦臣?”雨儿担忧地唤他。
蓝曦臣将脸埋在她颈侧,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她身上淡淡的奶香和孩子温软的甜味,一点点驱散了他骨子里的寒意。
蓝涣字曦臣许久,他才低低开口,声音有些哑:“无事。一个不懂规矩的弟子,处理了。”
她想起前世看过的那些宫斗宅斗剧,想起那些爬床的丫鬟、献媚的宫女。只是她没想到,在规矩森严如蓝氏,竟也有人敢动这样的心思。
“你……”她想问“你没事吧”,又觉得这话多余。他好好地站在这里,能有什么事?
蓝曦臣松开她,低头看着她的眼睛。火光在他眸中跳跃,映出她担忧的脸。
蓝涣字曦臣“雨儿,”他轻声说,指尖抚过她的脸颊,“我既娶你为妻,此生便只有你一人。任何魑魅魍魉,都休想近我的身,也休想伤你分毫。”
他语气平静,可雨儿听出了那平静下的狠绝。
她忽然想起刚才那九响警钟,想起外间隐约的喧哗,想起空气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他口中的“处理”,恐怕远非一句轻描淡写的“逐出宗门”那么简单。
但她没有问。
只是踮起脚,在他冰凉的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雨儿“我知道。”她靠回他怀里,轻声道,“我和恒儿,都信你。”
蓝曦臣收紧手臂,将她牢牢圈在怀中。
窗外,夜色深沉,警钟的余音似乎还在山间回荡。可寒室内,烛火温暖,妻儿在怀,那些外界的风雨与血腥,都被隔绝在这一方安宁之外。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
蓝涣字曦臣“睡吧。”他说,“明日还要给恒儿办百日宴呢。”
雨儿在他怀中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她不知道那个“不懂规矩的弟子”最后如何了,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此刻拥着她的这个男人,会用他自己的方式,为她和孩子撑起一片永无风雨的天空。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