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余震未消,尘屑自框隙簌簌坠落,宛如一场微型雪暴。陈阅静坐不动,五感内敛,尽数凝于丹田那一点灼热之源。那感觉如同一枚被硬生生嵌入血肉的微小火种,微弱却倔强,持续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温热。它应和着“蛰龙三息”的节律,规律地搏动、扩散,将暖流缓缓输向四肢百骸,融化因恐惧与寒意而凝结的冰霜。
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摊开。指尖那点火柴灼伤的微痛愈发清晰,宛如锚点,将他从意识的惊涛中拽回现实。他低头凝视掌纹,那纵横沟壑间,仿佛仍跳跃着幽蓝火焰的残影。
“蛰龙三息,气沉渊海……”
七枚古篆字不再仅是脑海回响,而已化作体内真实流淌的暖流。他闭目凝神,再度尝试捕捉、引导这股气息。这一次,不再为抵御房东逼迫,而是出于一种本能般的渴求——对未知力量的探索欲。吸气,沉渊;屏息,凝神;呼气,引火。丹田灼热被他小心牵引,沿隐秘路径上行,穿胸过腹,抵臂达指,终聚于指尖。
食指悬停于熄灭火柴梗上方一寸,心神高度凝聚,意念如无形细针,直刺那根沉寂的木质火柴。
一秒,两秒,三秒……
指尖热意不断凝聚、压缩,几欲滴火。然而,火柴依旧静卧桌面,毫无动静,更无幽蓝火苗复燃。
失败。
他缓缓睁眼,眸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先前的闪避是生死本能,那束火焰是绝境爆发。而此刻清醒之下,欲重现其效,却难如登天。这力量,宛若一头桀骜幼兽,只肯在危急关头,显露一鳞半爪。
他颓然垂手,气息散逸,重归丹田,化作温吞暖意。现实的寒意再度侵袭,提醒着他当下的处境。
房租、债务、驱逐之危……这才是他必须直面的冰冷铁律。
环顾这不足十平米的“牢笼”:斑驳墙皮,油腻地面,角落堆叠的空瓶,书桌老旧电脑,旁侧那盒廉价红火柴……一切浸在窗外灰蒙冬光中,格外萧瑟颓败。
“明天……”他喃喃,声如砂纸摩擦。
房东王建国那句“明日无钱,即刻清房”的狠话,犹在耳畔。那非虚言,以彼之性情,必践其诺。
明日,他将无家可归。
明日,他将如弃物般被逐出,流落街头。
一股寒意自足底窜升,瞬间遍布全身,比窗外寒风更刺骨。他下意识抱紧双臂,身体微颤。丹田那点微暖,此刻杯水车薪,难御铺天绝望。
就在此时,目光掠过书桌一角,落在合上的笔记本电脑上。那泛着冷光的屏幕,宛如一面沉默之镜,映出他苍白憔悴、布满血丝的面容。
电脑……
一念如电,划破脑海。
他几乎是扑上前,猛然掀开屏幕。幽蓝光芒重亮,映照他紧绷的面庞。指尖微颤,再度点开“梦记”文件夹,打开“0915”文档。
文档中,“坠落”记录之下,那片扭曲盘结的怪异符号静静蛰伏。在冷光下,愈发诡秘,似无数冰冷之眼,无声凝视。
陈阅呼吸骤急。他死盯符号,指尖无意识滑动触控板,放大,再放大。那些线条在他眼中再度蠕动变形,似欲突破二维界限,化为活物。
他忽然彻悟。
那梦、那符、那七字古篆……并非无意义呓语,亦非压力幻象。它们是一体,是他无意开启的、通往未知领域的入口。
而方才的异变,正是入口开启后,泄露的一丝微光。
这非仅是一梦。
这是一个契机。
一个可能逆转他绝境的、荒诞却唯一的转机。
他猛然坐直,眼中失业与债务的灰败死气,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光芒取代。他不再仅是被生活逼至墙角的失业者,而成了意识深渊中的探险者,一位在自身灵魂中淘金的客。
深吸一口气,强迫冷静。丹田气息随呼吸重归平稳悠长。
他开始在文档中疯狂翻找。自“0915”回溯,从“0914”、“0913”……直至最初记录之日。一文一档,逐行细读,不放任何细节,不弃任何可能线索。
“梦见巨图书馆,书架高不见顶,书皆黑色无字……”
“梦见无鳞之龙,沉睡于血河……”
“梦见白大褂者,背身向我,将星星装入玻璃罐……”
梦境碎片如散落拼图,混乱无序。陈阅眉头紧锁。除“0915”外,其余梦中皆无类似符号或文字。那七枚古篆,似仅为启门而生。
难道线索仅止于此?
他不甘。重回“0915”,将符号放大至极限,直至像素模糊。他凝视,试图从混乱线条中寻出规律、结构,乃至可解之讯息。
时间流逝。窗外天色由灰转明,又染上黄昏橘红。他静坐如雕像,唯目动于屏幕与掌心之间,唯呼吸持续运转“蛰龙三息”。
丹田暖流,在长久专注引导下,渐趋稳定,不复初时易散。
就在他几欲放弃,疑为过度解读之际,目光扫过文档创建时间。
“0915”创建于凌晨4:17。
他记得,自己每次醒后录梦,多在4:00至4:30之间。
一念如火柴划亮黑暗,骤然照亮思路。
立即打开文件夹“详细信息”,按“创建时间”排序。
文档列表多集中于凌晨4至5点。
唯有一件,格格不入。
创建时间:凌晨3:47。
被遗漏的细节。
他点开该文档,编号“0828”。他几乎遗忘此日。快速浏览内容:
“梦见立于无垠白色荒原,天为铅灰,无日月星辰。脚下是冰冷如盐粒的白沙。我不断行走,不知所往。久之,见地平线有一黑点。趋近,乃一扇门。古老木门,铜锈斑斑,孤立荒原,无墙无顶,唯门而已。门闭,锁孔奇特,形如扭曲‘8’字。我伸手欲推,忽而惊醒。”
寻常梦录。无符无篆,无异常。
但陈阅心跳,却骤然加速。
他死盯“门”之描述。
一扇门……
锁孔如扭曲‘8’字……
他猛然转头,再看“0915”文档中的符号。那些扭曲线条,在此刻眼中,竟似……隐约构成相似之形?一个被极度抽象、繁复化的扭曲“8”字?
锁孔……
钥匙……
他顿悟。
那片符号,非文非式非咒。
乃是一把钥匙。
开启那扇门的钥匙。
而七枚古篆,即是使用此钥之法。
“蛰龙三息,气沉渊海”为诀,为仪,为启门之“咒”。
而他适才于绝望中,以诀以念,竟真“开启”门隙,令门后世界之力泄露,附于指尖,点燃火柴。
这是一条通道。
连接现实与梦境秘境的通道。
他,陈阅,失业四十三日、债台高筑、将流落街头的失败者,竟无意间成为“门徒”。
一个执掌不可思议之力的异类。
他缓缓靠向椅背,冷意透衣。但身体却在轻颤——非因寒,而因恐惧、狂喜、迷茫与野心交织翻涌。
恐惧,源于对力量之未知,对自身之忧惧,对被发现后命运之惶然。
狂喜,源于终握救命稻草。此力为底牌,为抗世之器。凭此,或可无惧王建国驱逐,或可不为明日食宿所困。
迷茫,因不知如何驾驭此力,如何探那秘境,如何化虚为实。
而野心……则在绝望深渊中,被微火点燃,是对命运的反叛。既天赐此机此力,何不——借此改写命运?攫取昔日渴求而不可得之物?
金钱,权势,地位,甚或……更多?
此念一生,如野草疯长。
他闭目,那白色荒原上的古门再浮脑海。门后为何?是宝藏?是知识?是力量之源?抑或——无底深渊?
不知。
但他知,必再入梦。必寻那门,以符为钥,亲启其扉,窥门后真实。
此为他唯一出路。
亦为新人生之起点。
窗外,夜幕深垂。城市灯火透过油腻玻璃,在狭室投下斑驳光影。远处车轮碾过湿路的沙沙声,夹杂着模糊人语,隐隐传来。
陈阅缓缓睁眼。眸光已非数时前走投无路之失业青年所有。其中多了一物——混杂着决绝、冷静,与一丝隐秘疯狂的光。
他拾起那盒火柴,抽出一根,捏于指间。未即点燃,而是置于眼前,细细端详。
而后,他缓缓地、深深地吸气。
“蛰龙三息……”
吸气,悠长深沉,气沉渊海。
屏息,凝神定志,心如止水。
呼气,绵长细密,意念如针。
丹田暖流再度涌动。此番,他未导之向指尖,而令其在体内徐徐循环。他要使其更强、更可控。为明日,为门后之世,备。
明日,王建国将至。
明日,他或失此居所。
但明日,他亦或——得更多。
他将火柴轻轻放回盒中,随后,合上笔记本电脑。
屏幕熄灭,室陷黑暗。
唯余他双眸在暗中熠熠,与那平稳悠长、蕴含奇特韵律的呼吸,在寒夜里,清晰可辨。
他在黑暗中,无声而笑。
笑轻而冷,满含破釜沉舟之决。
“明日……”他低语,“我们走着瞧。”
暗中,指尖似又触到那幽蓝火焰的微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