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堆黑色的巨石之后,他缩着身子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平生照过那么多回镜子,今天才知镜子里头的世界竟是如此广阔又恐怖。
考题很简单是真的,从镜子里进去,再找到出口出来,被画下的那条红线为计时之用,只要在它消失前出来,便不再是山野之间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而是在昆仑有一席之地的成员。那是昆仑啊……与天界齐名的仙山,威风凛凛,举足轻重。
只要抓紧时间出去就是胜利。而他预想的困难,不过是镜子中的世界如迷宫般错综复杂,他得从变化万千的道路中找到正确的出口,顶多就是多试几个方向,多花一些时间。若实在出不去,也就罢了……丢脸也就这一回。
可眼前这个世界哪里是迷宫这么温柔,他所要承担的失败的后果,怕也不仅仅是丢脸这么轻松。
他从未见过这个颜色的天空,黑色与红色交织缠绕,沉重诡异地压在头顶。一座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城池,无限地扩散到没有尽头的远方,倒塌的屋宇间却又穿插着一片片没有规则的丛林,那里头的每一棵树都被包围在熊熊烈火中,树干树叶保持着已然碳化的灰黑色,无数巨大的怪石仿佛是从天上砸下来的,狠狠地压住各种苟延残喘的建筑物。整个场面无比混乱,莫说找个出口,光是从处处可见的嚣张火焰中绕过去,再辨别清楚东南西北,便要用尽一生的时间了……
而且,这些都还不是最糟糕的。
古怪庞大的废墟之中,充斥着各种妖怪发出的嘶吼与哀嚎,那些在他之前之后进来的考生们,在忙着寻找出路的同时,还得顾着自己的性命,毕竟那里还有一头他从未见过的怪兽,鹰头狮身,紫目血齿,坚硬且发着红光的毛发让它看起来没有任何弱点,生了锯齿边的黑翼无论收起还是展开,都像两把遮天蔽日的刀,不肯给任何人活路的样子。而且它还有一个巨大的身躯,大到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必须仰着头。
怪兽的嘴里,刚刚才吞下去一只惊慌失措的鹰怪,那鹰怪本想从怪兽身旁偷偷绕过去,它以为太庞大的对手通常速度会跟不上,哪只怪兽的反应大大超出它的估算,转眼间,鹰怪便只剩下几根羽毛,从怪兽嘴边无力地飘下来。
会飞的有危险,不会飞的更危险,怪兽的脚下早已尸横遍野,那些死去的跟快要死去的妖怪们,活活地在他面前描绘出一幅地狱像。
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这头怪兽,并非只是做做样子吓唬考生的幻术,他甚至能闻到怪兽身上飘过来的,带着热度的血腥之气,还有它脚下那一大片切实的绝望,也毫不作假地刺进他的身体里。
如果这个地狱是真的,如果怪兽是真的,那些死去的妖怪……岂不是真的死了?
这……是九道考题中最简单的?!他的心又慌又乱,低头看了看手背上的红线,好像比来时短了一截……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身旁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将她从昏蒙中拉回来,他警觉地看过去,却是一只矮矮小小兔头人身的妖怪,大概是一个有些修为但还不能完全化成人形的兔妖,它一只眼蒙着眼罩,身上全副武装,挂着各种奇怪的刀具与瓶子,小心翼翼地躲在她身旁的大石头后面。
兔妖打量了他一眼,没说话,只顾着调匀自己的呼吸,准备下一轮尝试。
“那个……我问一下……”他朝兔妖那边稍微靠了靠。
“嘘!小声些!”兔妖赶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压低声音道,“不要命了你?那大家伙的耳朵灵得很!”
他赶紧捂住嘴点点头,又小心挪到兔妖身旁,以耳语的程度问它:“这位师兄,这真的是九道考题里最简单的一道?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呐?”
兔妖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谁告诉你的?这可是今年最难的一题啊!”
“啊?”他一愣。
兔妖又探头看了看那怪兽的动静,见它往稍远处去了,方才放了点心,缩回来告诉她:“昆仑试的九道试题里,每次都有一道是最难最凶险的,可谓九死一生,但只要能胜出,一出去便是半仙之身,连跨两级,比起那些老老实实修上来的半仙,能得昆仑重用的机会也大许多。如今昆仑诸位大神之中,好些个都是从这九死一生之路里杀出来的。你怎会觉得这是最简单的一道……”
听了兔妖的话,他突觉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难道每次昆仑试哪道题最难,是早就告知过的?”他按住心口,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从没有哪个答案会让他既害怕听到又想听到,心都要跳出来似的。
“这不废话么。”兔妖笃定地点头,“哪道题最难提前三天就会告诉所有送考的半仙们。毕竟是玩儿命的事,可昆仑试的规定又是千万年不变,只要确定参加考试,半仙们每次必须送满九个弟子,一人一题,所以横竖都有一个要走这条路,因此半仙们在很早前就会在弟子中挑一个自愿挑战最难试题的,着重培养起来。”它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看你这样子……你是人类吧?好像没听到你们有啥大本事,你师父怎会选你来做这一题?”
“我……”他的额头上渗出冷汗,手都把心口按疼了。
是啊,为何师父要选他?
兔妖一转眼睛:“不过也有些半仙会选最不成才的弟子,毕竟这道题太难,就算是最出色的弟子也有马失前蹄的可能,还不如退而求其次,反让最厉害的徒弟去做另外八道更容易的题,如此虽不能一举成半仙,助他自己得个大功德,只要弟子里有胜出的,哪怕就做个妖侍,他的修仙簿上也能记上一笔。一些只差几个名额就能晋升的送考半仙,可能会选择这个最稳妥的办法。”
他沉默片刻,竟笑了出来:“师兄师姐们都比我厉害……师父同我说,这道题最简单。”
“那便是了。”兔妖掰着指头算了算,“如果你是最差的那个,就算是其他八道题你也一定胜不了,那么最好的情况便是你的师兄师姐们全部胜出,你师父赢到八个名额,若让你去另八题,你师兄师姐们便有一个要来这里,大概率会输,那么你师父就只得七个名额……再细算一下,万一你的师兄师姐发挥失常,起码最厉害的那一位也应该能通过的,毕竟那些题目远不及这里难。把最差的马扔到最烂的跑道,把最好的跑道留给最好的马,万无一失。啧啧,可见你师父一丁点风险都不想冒啊。唉,毕竟送考半仙们就靠这个晋升嘛。他是不是还差几个名额便能升为正仙了呀?”
他越来越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双手无力垂下来,整个人好像被抽去了魂魄,呆呆地靠在石头上。
原来,师父一开始就选择放弃他了。
原来,命运是会重复的啊。他笑出声来。
兔妖吓坏了,赶紧捂住他的嘴:“疯了吗你,笑那么大声!”
他拉开它的手,问:“如果我出不去,会怎样?”
兔妖耸耸肩:“出不去的后果你不是已经看见了么。在这里,我们都是猎物。”它又小心探出脑袋,朝前头努努嘴:“那怪兽的身后便是出路,若能绕得开它,你便闷头直跑,直到见到一团彩光,那就是出口。”它又转过来看看他,摇摇头,“不过你肯定是过不去了。”
他笑笑:“你来过?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兔妖指了指自己坏掉的那只眼睛:“两百年前我便来过了,可惜慢了一步。出去时我的红线已经没有了。”
“今年还来?”他不解。
兔妖白他一眼:“两百年前我就只差一步了,两百年后我还会差吗?”它又戳了戳自己身上的各种法宝:“今年我还有它们帮忙。”
“你真是一只厉害的兔子。”他由衷地称赞,“祝你成功。”
兔妖点点头,又看了看怪兽的位置跟动静,小心站起来:“我走了。”
他不需要任何东西来延长一个必死无疑的结局。赚回来的四十年性命,可以还回去了。
如果从云海中掉落时他就没了,或者掉下来后被蟒蛇吃了,好像都没有现在这般难受。不是愤怒也不是悲痛,更没有害怕,就是心里像被挖走了一块,一个空洞越来越大,反过来将他包裹在内,成了个越发透不过气来的厚茧。
耳边的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后来的那些家伙里,差不多都是一个结局,在怪兽趾高气扬又毫无破绽的攻击下,要么成为食物,要么成为一堆残骸。
以前他以为昆仑里的神都是高贵又和蔼的存在,他们保护着这个世界,也愿意给妖怪们更好的机会,事实也差不多是这样,但唯独在这件事上,神也是严苛且不给怜悯的吧,也许他们坚信只有用这个方法挑选出来的家伙,才能与昆仑的实力相匹配,才能担当起更多的责任,这一点上,他们从不降低一丁点要求。
其实他并不怕进到这一道最难的题目里,他也相信那些前赴后继要走这条路的妖怪们也是不怕的,毕竟那是它们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它们会因为死亡与伤痛尖叫哀嚎,但真正倒下的那一刻,它们多半是没有遗憾的吧,非凡的目标,必然需要非凡的牺牲,它们拼过了,只是没有争到那千万分之一的几率罢了,自己挑的,怨不得人。
但,他却只是个被选择的家伙。
他转过头,从石头缝里看了看怪兽的动静,此刻它正在追一只跑得飞快的兔妖。他赶紧缩回脑袋,不敢再看。
接下来做什么呢,是就留在这里等着被怪兽发现,还是拿出此生最快的速度,试试看能不能在四分五裂前绕出一条活路?
正混乱计算时,肩膀上的重量莫名清了一点,他的目光落在斜对面的巨石上,那石头压着一层早已垮塌的房顶,一只大黑猫趴在石头顶端,闭着眼,睡得呼呼有声。
是进来前看到的那只“小狮子”?
他竟然不知它是几时出现在附近的,看样子已经在那儿待了好一阵了。他呆呆地看着它,心想这么好看的猫,如果被怪兽吃了该多可惜。
其实又何必一定要冒这个险呢,从妖侍慢慢修到半仙又能吃多少亏呢?
也罢,也许跟那些热爱赌博的人类一样,明明可以老实赚钱攒钱,可还是无法抵抗一夜暴富的诱惑,总想着万一就赢了呢。
他靠在那里,微微闭上眼,要不就现在吧,让怪兽一口吃了自己,又快又方便,从此归于虚空,不要拯救,不要来世,就让他像微尘一样消失在了无牵挂的心情里。
黑猫睁开眼,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从石头上跳下来。
他察觉到它的动静,却没有睁眼,保持着那个懒洋洋的姿势,只开口道:“我觉得你一定能出去的。我都能想象到你成为昆仑半仙的模样了,好神气。”
为何要对它说这些,他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命到尽头反而更想说些好听的话,在祝福里走完一生,没有那么狼狈。
如果他的命运就是这样,那就这样吧。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睁开眼,觉得四周的温度越来越高,进来拼一把的妖怪仍在继续,每一个都是义无反顾的样子,它们从他身边快速经过,所有注意力都只在那只怪兽身上。
刺耳的尖叫与痛苦的哀嚎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响亮。天空的颜色变得更深沉更诡异,仿佛那些死去的妖怪的血是往上头流去了。
断了气的,还差一口断气的,所有没有从怪兽口中幸免于难的妖怪们差不多堆成了一座破败的小山。
他在这座“小山”里艰难行走,然后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奄奄一息的兔妖。
兔妖也看见了他,咧着嘴勉强地笑了笑:“还是慢了一步……它比两百年前厉害了。”
他看了看手上的线,只剩下短短一截。
带着腥臭味的怪风扑面而来,他知道那一定是怪兽的血盆大口。
结果,一股强悍的力量将他撞到一旁,怪兽扑了一个空。
他这才睁开眼,却见到一只黑色巨鸟,浑身墨色的翎羽如剑锋利,血红色的双目如海深沉。
其翼若垂天之云……
怪兽恼羞成怒,脖子一伸,口中喷出一道赤红烈火。
巨鸟轻松避开,居然不怕死地落到离它更近的地方,站在那些被它撕碎的躯体上,挑衅般看着它。
一声怒吼,怪兽的双翼骤然张开,血红的嘴里露出尖利如刀的牙齿,一口朝巨鸟的脑袋咬下来。
鸟往上一跃,玄光闪起,空中顿时现出一只身有九首如凤凰般璀璨雍容的神鸟,轻巧落在怪兽的背上,只是哧哧几爪下去,怪兽的翅膀便断了一只,紫色的血喷溅而出。
痛极的怪兽本能回头,还不等它张嘴,神鸟的九个脑袋已然对准它的脑袋狠狠咬下去。大概是骨头碎裂的声音……还有怪兽撕心裂肺的哀嚎。
它疯了般胡跑乱甩起来,神鸟跳下来落到一旁,等着它来报仇。可是它居然选择了逃跑……在这个它称王称霸惯了的世界里,输得一塌糊涂。
神鸟哼了一声,晃了晃九个脑袋,转眼便恢复到最初的模样,还是那只神气的黑鸟……展千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