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块染血的玉佩,在掌心躺了整整一夜,冰凉入骨。沈清辞几乎没怎么合眼,烛火燃尽又续,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它,仿佛要穿透那温润的玉质,看到它背后隐藏的故事,看到它另一半的主人。
晨曦微露时,她才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脖颈,将玉佩小心收进一个素锦荷包里,贴身放好。这玉不能放在明处,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它的存在。
竹息进来伺候时,见她眼底青黑更重,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递上温热的帕子。沈清辞知道,自己反常的疲惫瞒不过身边人的眼睛,但她无法解释,也不必解释。
早膳时,她收到了弘历送来的功课。依旧是十张大字,笔力明显又稳了一些,看得出下了苦功。随大字附上的,却并非读史心得,而是一篇短短的文章,题目是《论汉文帝除诽谤妖言之罪》。
沈清辞有些意外,展开细读。文章不长,但观点清晰,引证得当,阐述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认为文帝此举开明,利于下情上达,稳固统治。文末,弘历还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孙儿读此,思及宫中虽有规制,然耳目壅塞亦非善事。未知皇祖母以为然否?”
他在试探。试探她对言论、对信息掌控的态度,也在试探她这个“皇祖母”对他这份超越常规课业思考的接受程度。
沈清辞提起朱笔,沉吟片刻,在文末批道:“所言有理。然‘开言路’与‘防流言’,其界微妙,需掌权者善辨忠奸,明察秋毫。宫中耳目,在于‘明’与‘暗’之平衡,非全然壅塞,亦非肆意开闸。汝可再思之。”
批完,她将功课交给竹息:“告诉四阿哥,文章有新意,甚好。明日将《资治通鉴》中关于唐太宗纳谏的篇章心得一并送来。”
她需要引导弘历思考更复杂的权术平衡,而不仅仅是书本上的仁政理想。这对他将来有用,对她在宫中行事,或许……也有间接的助益。
处理完弘历的事,沈清辞定了定神,将注意力拉回那半块玉佩上。她需要知道更多关于这玉佩的信息,又不能直接去问人。
“竹息,”她吩咐道,“去把内务府造办处近二十年……不,近三十年的玉器饰品样册,凡有记录云纹样式的,都调来给哀家瞧瞧。就说哀家想寻个旧样,打件东西赏人。”
这是个笨办法,但也是相对安全的办法。太后查看内务府陈年样册,不算稀奇。若这玉佩真是宫中旧物,或许能在样册上找到线索。
竹息领命去了。沈清辞则继续处理日常宫务,心神却始终分出一缕,系在怀中的荷包上。
临近午时,云岫来了,带着几分隐忧。
“太后,”她行过礼,低声道,“您让奴婢留意的小邓子,有动静了。”
“哦?”沈清辞放下手中的宫报。
“昨日太后从西苑回来不久,小邓子便寻了个由头,说是花园里一批花肥受潮,要去内务府库房更换。他走的就是平日里那条固定路线,经过几处僻静宫道。但这一次,”云岫声音压得更低,“奴婢让一个绝对可靠、身手灵便的小太监远远跟着,发现他走到御花园西北角靠近宫墙的一处废置角门附近时,左右张望了一下,飞快地将一个小纸团塞进了角门石缝里。大约一炷香后,一个穿着粗使太监衣服、但面孔陌生的人从角门另一侧出现,取走了纸团。”
御花园西北角,靠近宫墙!那里离西苑已经很近了!
沈清辞的心跳漏了一拍:“可看清那取纸团人的样貌?或者有什么特征?”
云岫摇头:“距离远,那人又低着头,看不真切。只隐约觉得那人身形比一般太监挺拔些,脚步也稳。取走纸团后,他很快便消失在角门后的窄巷里,那条窄巷……是通往西苑方向的。”
果然!小邓子是一个传递消息的“耳目”,而消息的接收方,很可能就在西苑,甚至……就是庚号院附近!他传递的是什么消息?是关于慈宁宫的动向?还是宫中其他事务?
“小邓子回来后,有什么异常?”
“没有,他照常在花园干活,一切如常。”云岫道,“太后,要不要……先把小邓子控制起来审问?”
“不,”沈清辞立刻否决,“控制他容易,但会打草惊蛇。他背后的人,以及西苑那边接收消息的人,都会立刻警觉。留着他,我们才能知道他们在传递什么,以及……他们到底是谁的人。”
她沉吟片刻:“继续暗中监视小邓子,但要加倍小心,绝不能被他察觉。他传递消息的频率、内容(如果可能探知)、接头的规律,都要摸清楚。另外,想办法弄清楚那个取纸团的陌生太监的来历,但不要直接追查,可以从内务府杂役太监的名册和西苑那边日常出入记录旁敲侧击。”
“是。”云岫应下,又道,“还有一事,奴婢梳理账目时发现,内务府每年划拨给西苑各处的‘日常维护’费用中,有一项‘庚戌区杂役薪饷及用度’,数额不大,但每年固定,从未间断。可奴婢问过曾在西苑当过差的老太监,都说没听过‘庚戌区’这个说法,西苑分区多以景致或建筑为名,如‘琼华区’、‘澄心区’等。”
庚戌区!庚号院!
沈清辞几乎可以肯定,这所谓的“庚戌区”,指的就是以“庚号院”为核心的、那片有特殊看守的区域!这笔固定的、看似不起眼的费用,就是用来维持那里日常运转和看守人员薪饷的!从账目上直接证实了庚号院的存在,以及它一直被秘密维持着。
“这笔账目的经手人和核批人是谁?”沈清辞问。
“经手人是内务府一个姓钱的管事,核批人是……广储司郎中董存义。”云岫答道。
董存义……沈清辞想起前几日来请罪的那个精瘦官员。他是知道内情的,还是仅仅按规矩办事?
“这个钱管事,为人如何?”
“奴婢打听了一下,都说此人办事稳妥,嘴严,在内务府多年,是董郎中的得力手下。他平日很少与其他官员往来,深居简出。”
一个谨慎的经办人。这更说明“庚戌区”费用的特殊性和保密性。
“暂时不要动这条线。”沈清辞吩咐,“记下即可。”
云岫退下后不久,竹息带着两个小太监,抬着两大箱子造办处的陈年样册回来了。册子按年份分类,堆了半张书案。
沈清辞挥退旁人,只留竹息帮忙。她开始一册一册,仔细翻找有关云纹玉佩的图样和记录。这是一个枯燥而漫长的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日影西斜。沈清辞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正有些气馁时,竹息忽然轻“咦”了一声,指着一本康熙五十年左右的样册内页:“太后,您看这个。”
沈清辞凑过去。那页记录的是一批为当时后宫嫔妃定制的玉饰。其中一行写着:“和田白玉双螭云纹佩一对,赏庶妃万琉哈氏。”
双螭云纹!样式描述与她手中那半块玉佩的纹样极为相似!而且是一对!
万琉哈氏?沈清辞快速搜索原身记忆。康熙后宫中,似乎确有这么一位出身不高、并不得宠的庶妃,好像……还生过一个皇子,但早夭了?这位万琉哈氏后来似乎也无宠而终,淹没在深宫岁月里。
“这位万琉哈氏,后来如何了?”沈清辞问竹息。
竹息蹙眉回忆:“奴婢记得不太真切了。好像是在康熙爷晚年就病故了?她似乎并不得宠,也无子嗣倚仗(早夭了),娘家也不显赫,丧事办得很简单。她宫里的旧人,散的散,走的走,后来就没人提起了。”
一个无宠、无子、早逝的低阶妃嫔,她的一对玉佩,怎么会有一半出现在西苑庚号院附近的草丛里,还染着血?
除非……这对玉佩后来易主了。赏赐给了别人,或者……流落到了别人手中。
“这对玉佩的记载,后来还有吗?比如,万琉哈氏去世后,玉佩归库,或者又赏给了谁?”沈清辞追问。
竹息又仔细翻了翻后面的册子,摇头:“没有后续记载。造办处的样册,通常只记录制作和初次赏赐。若是妃嫔私物,后来如何处置,除非特别重要或再次改制,否则不会专门记录。”
线索似乎又断了。但至少知道了这玉佩可能的原始主人。一个早已被遗忘的康熙庶妃。
沈清辞将样册合上,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万琉哈氏……隆科多……庚号院……染血的玉佩……御前侍卫出身的看守……这几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她忽然想起苏全昨日说,依稀记得这玉佩样式在某个“不太得势的老主子”身上见过。万琉哈氏,完全符合这个描述。
那么,玉佩是如何从万琉哈氏那里,流到可能与隆科多秘密相关的庚号院附近的?是万琉哈氏与隆科多有什么关联?还是玉佩后来到了与隆科多相关的人手中?
天色渐暗,宫灯逐次亮起。沈清辞感到一阵头痛,信息碎片太多,却无法拼凑成完整的图景。
“太后,晚膳时辰到了。”竹息轻声提醒。
沈清辞点点头,起身时,却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连忙扶住桌沿。
“太后!”竹息连忙上前搀扶,“您脸色很不好,奴婢这就传太医!”
“不必。”沈清辞稳住身形,摆摆手,“只是有些累,歇歇就好。”她不能让江太医此刻来诊脉,看出她心力交瘁、思绪纷乱。
用了半碗清粥,她便再也吃不下。洗漱后早早躺下,却依然无法入睡。怀中的荷包像一块冰,贴着心口。那半块玉佩的纹路,仿佛烙印在她脑海里。
夜深人静,只有更漏声单调地响着。
忽然,外间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窸窣声,像是衣角擦过门扉。
沈清辞瞬间睁开了眼睛,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她没有动,只是屏住呼吸,仔细聆听。
那声音只响了一下,便消失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竹息在外间榻上翻身的细微动静,以及均匀的呼吸声。
是错觉?还是……真的有人在外间窥探?
沈清辞的心跳得厉害。慈宁宫,真的如铁桶一般吗?还是说,那些无处不在的眼睛和耳朵,已经渗透到了她的寝殿之外?
她轻轻握紧了枕边(原本放木匣的位置)的空虚,另一只手则紧紧按住了怀中的荷包。
这深宫,果然没有一寸地方是绝对安全的。每一个看似平静的夜晚,都可能暗藏着无声的惊涛。
她必须更快,更谨慎,也更……果决。
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潜伏在夜色里,等待着破晓时机的母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