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天气晴好，碧空如洗，是个适合出行的日子。
慈宁宫的仪仗早早备好。太后出行，虽说了不必兴师动众，但该有的规制一样不少。明黄轿辇，华盖仪扇，前有太监开道，左右宫女随侍，后有侍卫护从，浩浩荡荡却也寂静无声地从慈宁宫出发，穿过后宫长长的甬道。
沈清辞端坐轿中，透过纱帘，目光平静地扫过沿途熟悉的宫墙殿宇。今日她穿着庄重的太后常服，脸上薄施脂粉，掩盖了连日未歇好的倦色，只显出一种沉淀的威仪。她怀里，揣着那把从锦囊中取出的铜钥匙，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像是某种无声的催促和警示。
队伍行经御花园附近时，她隐约听到远处有女子说笑的声音，随即又很快低了下去，想是哪宫妃嫔避让到了一旁。沈清辞没有理会，她的心思早已飞向了更西边。
轿辇稳稳前行，出了内廷西侧的顺贞门，眼前景象豁然开朗，却又透着一股与紫禁城内不同的空旷与疏离。这里便是西苑了。太液池水波光粼粼，远处琼华岛上的白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更有大片园林和散布其间的亭台楼阁。比起内廷的紧凑与压抑，这里视野开阔，景致天然，但也因此显得人烟稀少，多了几分寂寥。
内务府果然提前得了消息，沿途道路清扫得干干净净，一些关键路口也有低眉顺眼的太监垂手侍立。空气里弥漫着春日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混合着水汽。
澄心斋位于西苑东南角，靠近太液池一处僻静的水湾。轿辇在一座青砖灰瓦、显得颇为素雅的院落前停下。竹息上前搀扶沈清辞下轿。
院门上方，果然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静观”二字，笔力雄浑，带着帝王独有的雍容与孤高，是先帝的御笔无疑。
沈清辞在匾额下驻足，仰头看了片刻。原身的记忆里，关于先帝的印象复杂而矛盾，有早年相伴的温情，也有后期因储位之争产生的隔阂与失望。这块匾额，或许见证过先帝晚年病中在此静养、思索身后事的孤寂时光。
她收敛心神，在竹息的搀扶下走进澄心斋。院落不大，但收拾得极为整洁。正堂布置成了一个小佛堂的模样，香案上供奉着先帝的牌位和一幅画像。内务府早已备好了香烛贡品。
沈清辞净手上香，跪在蒲团上，默默祝祷。她并非真心哀悼那位陌生的“先帝”，但这仪式是做给所有人看的。香烟袅袅，模糊了画像上先帝威严的容颜。她心中想的，却是隆科多信中那句“四郎非良善”，以及那可能被篡改的“遗诏秘辛”。
祭拜仪式简洁而庄重。结束后，沈清辞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在竹息的陪伴下，缓步走到斋后的临水回廊上。这里视野极佳，可以眺望太液池的浩渺烟波，也能看到西苑更深处连绵的林木和隐约的屋宇轮廓。
“太后，可要在此用些茶点歇歇脚？”竹息问。
“嗯。”沈清辞在廊下的石凳上坐下，看似欣赏风景，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投向西北方向。那里林木更加茂密，建筑稀疏，远远只能看到一片苍翠和几段灰扑扑的围墙，与东南这边精心维护的亭台楼阁截然不同。
“那边……是什么地方？瞧着怪荒凉的。”沈清辞端起宫女奉上的茶，随口问道。
竹息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答道：“回太后，西苑西北角靠近宫墙，早年是些存放旧物和匠作材料的库房院子，后来有些废弃了，有些则用来安置一些年老体衰、无家可归的老宫人。景致粗陋，平日里少有人去。”
“哦。”沈清辞抿了口茶，语气平淡，“先帝在时，可曾去过那边？”
竹息微微一顿，似在回忆：“先帝爷……似乎不曾。那边偏僻，景致也寻常，先帝爷来西苑，多在澄心斋、琼华岛或是万寿亭等处静养游赏。”
也就是说，先帝本人不太可能将重要的东西藏在那里。但隆科多有可能。一个被皇帝猜忌、即将被清理的权臣，选择一个皇帝不会去、且易于安插或控制人手的偏僻院落藏匿秘密，合情合理。
沈清辞又坐了片刻，将西北角的地形和大致方位牢牢记在心里。那里似乎被一道更高的内墙隔开了，只能看到墙头茂密的树冠。庚号院，应该就在那高墙之后。
“时辰不早了，回吧。”她放下茶盏，起身。
回程时，沈清辞特意吩咐：“轿子走慢些，哀家瞧瞧这西苑的春景。”
轿辇缓缓而行，沿着来路返回。沈清辞的目光透过纱帘，更加仔细地观察着沿途。当队伍经过一条岔向西北方向的僻静小路时，她看到路口守着两个穿着普通太监服饰、但身形健壮、眼神锐利的人。他们远远看到太后仪仗，立刻躬身退到路旁阴影里，姿态恭顺，却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警惕。
那不是普通的内务府杂役太监。沈清辞几乎可以肯定。是侍卫？还是……粘杆处的人？
她的心微微下沉。如果庚号院外真有非常规的看守，而且是皇帝直接掌控的力量，那事情就远比她想象的更复杂、更危险。隆科多藏的东西，或者说那里关着的人，不仅关乎“遗诏秘辛”，很可能还直接威胁到雍正当下的统治。
轿辇继续前行，将那岔路口和那两个沉默的看守抛在身后。沈清辞靠在轿厢内壁，闭上眼睛，手指在袖中再次握紧了那把铜钥匙。
回到慈宁宫，已是申时。沈清辞感到一阵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紧绷。她屏退左右，只留竹息。
“今日西苑之行，你觉得如何？”她问竹息。
竹息一边替她卸下钗环，一边斟酌道：“内务府准备得还算周到，沿途也清净。只是……西北角那边，似乎格外安静些。”
“你也注意到了？”沈清辞从镜中看着竹息。
竹息手上动作不停，低声道：“奴婢看到岔路口那两个人了。不像是寻常看守。太后，您今日问起西北角……可是有什么打算？”
沈清辞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没什么，只是觉得那边过于冷清，有些不同寻常罢了。竹息，你跟了哀家这么多年，觉得这宫里，真正冷清无人问津的地方，多吗？”
竹息的手微微一顿，声音更低了：“太后，这宫里……有时候，越是想让人忘记的地方，反而越是有人惦记着。”
话中有话。沈清辞不再追问，转而道：“哀家累了，想歇会儿。晚膳简单些。”
“是。”
竹息退下后，沈清辞独自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属于太后的脸。今日一行，收获寥寥，却又暗藏惊心。庚号院的位置大致确认，守卫情况比她预想的更严密。那把钥匙，短时间内恐怕难以派上用场。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知道那高墙之后，除了可能的“秘辛”，是否真的关着“要紧的人”。如果是，那人是谁？是否还活着？
正凝思间，外间传来极轻的叩门声，随即是苏全压低的声音：“太后，奴才有事禀报。”
沈清辞精神一振：“进来。”
苏全闪身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兴奋。他先仔细听了听外间动静，才凑近几步，用气声道：“太后，您今日去了西苑，奴才……奴才想法子，远远地跟了一程，没敢靠近仪仗。”
沈清辞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你看到了什么？”
“奴才看到，太后仪仗经过通往西北角那条岔路时，路口的两个守卫，虽然低着头，但其中一个，在仪仗过去后，立刻抬头往澄心斋方向望了一眼，眼神……不太对劲。而且，”苏全的声音压得更低，“奴才认得其中一人。他早些年是在御前侍卫里当差的，身手极好，后来不知怎的调走了，没想到……会在那里看门。”
御前侍卫出身！沈清辞的心猛地一沉。这几乎证实了，庚号院的看守，直接听命于皇帝。
“还有，”苏全继续道，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打开，“奴才斗胆，在太后回宫后，借口去内务府办事，绕路从那岔路口附近经过，在草丛里……捡到了这个。”
布包里，是半块玉佩。玉质温润，是上好的和田白玉，雕刻着精致的云纹，但断口参差，明显是摔碎后的一半。玉佩边缘，还沾着一点已经干涸发黑的、疑似血迹的污渍。
沈清辞拿起那半块玉佩，入手冰凉。这玉佩的纹样和质地……她快速回忆，原身的记忆里似乎没有明确印象，但隆科多锦囊里的那块深蓝色碎布和血迹的联想，让她心头狂跳。
“这玉佩……你瞧着，可有什么特别？”她问苏全。
苏全仔细看了看，犹豫道：“这玉是上品，宫里主子们或有类似的。但这云纹的样式……奴才依稀记得，好像很多年前，在某个……嗯，不太得势的老主子身上见过类似的。年头太久，记不真切了。”
一个不得势的“老主子”？会是先帝的妃嫔？还是……与隆科多有关的人？
“此事还有谁知道？”沈清辞将玉佩紧紧握在手心。
“只有奴才一人。捡到时周围没人。”苏全肯定道。
“做得好。”沈清辞深吸一口气，“这玉佩，哀家收着了。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要提起，包括竹息。”
“嗻！奴才明白！”苏全重重磕了个头。
“你先下去吧。继续留意，但务必小心，不要再靠近那边。”沈清辞嘱咐道。
苏全退下后，殿内只剩下沈清辞一人。她摊开手掌，那半块染血的玉佩静静躺在掌心，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岔路口异常警惕的御前侍卫出身的看守，草丛里捡到的半块染血玉佩……庚号院里，恐怕真的关着人。而且，可能发生过争斗、流血，甚至……死亡。
这玉佩的另一半在哪里？是在院内某个角落，还是……在某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人身上？
沈清辞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全身。她以为自己在探查一个尘封的秘密，却很可能，正在揭开一个尚未结束的、血腥的现在。
窗外，暮色四合，慈宁宫早早点起了灯。但那光明，却丝毫照不进沈清辞此刻冰冷而沉重的心底。
她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而路的尽头，是真相，也可能是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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