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安城,檀家。
檀知玉推开沉重的铜艺大门,将手袋随手搁在玄关。
皮革与大理石碰撞出一声闷响,在过分安静的宅邸里,清晰得突兀。
她脸上,是卸下所有社交面具后,再也无法掩饰的深重疲惫。
“怎么样?” 坐在中式沙发主位的裴姥姥放下茶盏,声音有些紧,“有人……愿意伸手了吗?”
檀知玉摇了摇头,走到母亲身边坐下,抬手揉了揉眉心:“宁宁那些朋友,能帮的都已经帮到极限了。杯水车薪。我总不能……真让他们把家族的老本都掏空来填我们这个无底洞。”
一直沉默翻着财经杂志的檀姥爷,从老花镜后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沉重:“所以,只剩最后那条路了?真的……要让宁宁去?”
空气瞬间凝滞,仿佛被无形的压力攥紧。
“如果这是眼下唯一的活路,” 一道清凌凌的声音从旋转楼梯上传来。
几人抬头,看见檀槿宁缓步下楼。
她穿着简单的家居服,长发松松挽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一片沉静的决然。“那就我去吧。”
她的语气平淡,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终身大事,而是明天要去出席一场无关紧要的会议。
“不行!” 檀知玉几乎是从沙发上弹起来,声音带着颤,“我怎么能用你的终身去冒险?那是联姻!对方是那个圈子里顶尖的家族!我们根本不知道对方是谁、是什么脾性!那是一个完全未知的火坑!”
“正因为未知,才有一线生机,不是吗?” 檀槿宁走到母亲面前,握住她冰凉的手,声音放得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妈,现在不该想那是谁家的火坑。该想的是,公司上下几百号人怎么办,檀家三代人的心血怎么办。”
“顶尖的家族,至少重声誉、守合约。他们既然提出联姻作为条件,总不会立刻毁约让自己名声扫地。有这层关系在,至少……能让其他虎视眈眈的人,暂时收一收爪子,对不对?”
她说着,嘴角甚至努力向上牵了牵,想挤出一个让家人安心的笑,但那弧度却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每一个字都冷静理智,像是在评估一场纯粹的商业博弈。
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在无声地、剧烈地冲撞着肋骨。
什么“重声誉守合约”,什么“一线生机”,在真正的权势面前都是脆弱的假设。
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未来,去赌一个让家人喘息的概率。
至于那个连名字都还不知道的“未婚夫”……
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悄悄攥紧了家居服的布料。
但愿,那不会是一个她连对视都需要鼓起全部勇气的陌生人。
“可那是祁家!”
檀知玉终于崩溃般低喊出声,一直强撑的镇定裂开一道缝,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是那个出了名难测的祁家!我们连那位新上任的祁砚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都……”
话音未落,她自己先僵住了,仿佛意识到失言,猛地收声,仓皇地看向女儿。
“祁砚舟?”
一直沉默的檀姥爷猛地打断女儿,老花镜后的眼睛锐利地眯起,声音陡然拔高:“你确定是祁砚舟?祁阳朔的儿子?”
檀知玉像被抽干了力气,颓然跌坐回沙发,用手捂住脸,沉重地点了点头。
三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在檀槿宁心里激起了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剧烈震颤。
那个名字……祁砚舟。二十五岁临危受命,将风雨飘摇的祁氏集团一手扶起,并在短短几年内令其版图扩张数倍,其父祁阳朔也在几个月前正式退位,将权柄全数交予这个年轻却手段惊人的儿子。
“妈,姥爷,姥姥,你们别太担心。” 檀槿宁站起身,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只有她自己知道喉间有些发紧,“我有点累,先上楼了。”
她没再说什么,只对家人轻轻点了点头,便转身上楼。
她的背影挺直,步幅也控制得恰到好处,维持着一贯的从容仪态。
只有一直注视着她的檀知玉注意到,女儿扶住楼梯扶手的那只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楼下所有的忧心与议论。
世界骤然安静,只剩下她自己如鼓的心跳。
她走到书桌前,打开那个带锁的旧抽屉,里面只静静躺着一本边角磨损的硬壳日记本。
指尖微颤,她将它拿出来,轻轻翻开。
纸张已然泛黄,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少女时代青涩而虔诚的笔迹。
字里行间,出现频率最高的,就是那个如今让她心乱如麻的名字——祁砚舟。
记录着他哪场篮球赛赢了,记录着他代表学生发言时的侧影,记录着偶然在教学楼走廊擦肩而过时,她几乎停滞的呼吸。
冰凉的指尖抚过那些早已褪色的字句,檀槿宁闭上眼,极轻、极复杂地叹息一声,声音低得仿佛只有尘埃能听见:
“祁砚舟……”
“没想到,竟会是以这种方式……成为你的妻子。”
这边,祁家——
祁砚舟站在主卧中央,眉头微蹙,对着手机上的室内设计图,再次比对着房间的布局。
从清晨到现在,那张床的位置已经被他挪动了不下十次。
靳斯野斜倚在门框上,看着祁砚舟近乎偏执地调整着一个边几的角度,终于忍不住开口:“大哥,差不多得了。知道的你这是准备婚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给什么精密仪器调水平呢。这床再挪,地板都要被你磨出坑了。”
祁砚舟头也没抬,语气是罕见的认真:“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是之前床头朝东的摆法更开阔,还是现在朝南的更通透?”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低了些:“主要是……她嫁过来,总不能让她觉得连个安顿的地方都不舒服。”
靳斯野环顾房间。
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种精心调配过的暖黄色调里,所有家具都是崭新且质感极佳的,空气中还飘着新木和棉布洗净后的淡淡香气。
最扎眼的是那张宽敞的床上,竟然摆着好几个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毛茸茸的玩偶——这玩意儿跟祁砚舟的风格差了十万八千里。
“等等,”靳斯野抬手打断他,指向那些玩偶,“这些……也是你买的?”
“嗯。”祁砚舟应了一声,走过去顺手将一只歪倒的兔子玩偶摆正,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很多遍,“洗了三遍,应该很干净了。”
靳斯野扶额,感觉世界观受到冲击:“砚舟,我问你,这房间是给谁住的?”
“檀槿宁。”祁砚舟回答得很快。
“这不就结了!”靳斯野一拍手,“你得问问人家小姑娘自己的喜好啊!你在这儿跟玩真人版模拟人生似的折腾半天,万一人家根本不喜欢暖黄色,或者……讨厌玩偶呢?你不是白忙活?”
祁砚舟的动作倏地停住。
他沉默了足足好几秒,才抬起眼,那双向来运筹帷幄的眼眸里,竟闪过一抹极淡的、近乎不确定的犹豫。
他走到窗边,背对着靳斯野,声音被窗外的光线滤得有些模糊:
“……她喜欢。”
“什么?”靳斯野没听清。
祁砚舟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沿:“我说,先这样吧。如果她不喜欢……”
他看向那间倾注了他隐秘心思的房间,很轻地、却异常坚定地说:
“我再给她换。换到她喜欢为止。”
祁砚舟快步下楼,看到正在指挥佣人擦拭楼梯扶手的管家,脚步顿了顿。
“张叔。”
老管家闻声转身,脸上是惯常的慈和:“砚舟,怎么了?房间还满意吗?”
“房间先这样。” 祁砚舟走近几步,声音压低了些,语气是不容置疑的郑重,“有件事,需要家里从现在开始就准备好。”
张叔神色一肃:“您说。”
“檀小姐……不久后会住进来。” 祁砚舟用了“不久后”这个模糊的词,但眼神里的认真没有半分模糊,“具体时间还未定,但从此刻起,家里上下必须进入状态。”
他停顿了一下,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无误:
“她的喜好,就是家里的最高准则。”
“她的感受,高于一切惯例和方便。”
“在她踏进这个家门之前,我不希望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让她感到一丝一毫的拘束或不妥。张叔,这件事,请您亲自督导。”
张叔微微躬身,神色是从未有过的郑重:“是,少爷。我明白了。我会把这话传达给每一个人,并且亲自检查每一个细节。”
“不是检查。” 祁砚舟的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是确保。”
“是。” 张叔心领神会,更深地颔首。
一直跟在后面看热闹的靳斯野,此时才溜溜达达地走过来,胳膊搭在楼梯栏杆上,挑眉问:“不是,你俩这联姻,流程就这么简单?见个面,领个证,然后……就各过各的,上演豪门夫妇真人秀?”
祁砚舟没立刻回答。
他走到客厅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目光投向庭院里精心修剪过的玫瑰丛——那是他母亲的最爱,但此刻,他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幅画面。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一场无聊的校庆典礼上,那个坐在前排角落的女孩,偷偷在节目单背面画下的,似乎就是一片玫瑰园。线条稚嫩,却生机勃勃。
“不会只是领证。” 他转过身,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切割出明暗,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力量。
“等会儿,我会请上我父母,亲自去檀家。”
靳斯野有些意外:“这么正式?去谈条件?”
“不。” 祁砚舟摇了摇头,眼底深处有某种情绪沉淀下来,清晰而坚定。
“是去见她。”
“也是去告诉她和她的家人——”
“无论这场联姻因何而起,从她点头的那一刻起,祁家给她的,就绝不会只是一纸合约。”
“而是我祁砚舟,能给出的,全部诚意和余生。”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偌大的客厅里漾开清晰而郑重的回音。
靳斯野脸上的玩味渐渐敛去,他放下搭在栏杆上的胳膊,站直了身体,第一次用带着审视和些许震撼的目光,重新看向他。
祁砚舟没再看他,也没等他的反应。
他说完了该说的,仿佛完成了一项重要的内心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