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灵堂的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檀香的淡泊与尘埃的微粒,一切都静得仿佛能听见时间流逝的声响。
苏清婉一袭素白孝衣,跪在亡夫李珩的灵位前,身形纤弱得像一杆随时会折断的芦苇。她将三炷清香插入炉中,看着那细细的青烟袅袅升起,盘旋着,仿佛要将她满腹的思念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阿珩,一年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那冰冷的牌位倾诉,“你走后,春去秋来,院子里的那棵枇杷树,今年又结果了,只是……再也没人陪我一起摘了。”
她的目光落在灵位上“爱妻苏清婉立”这几个字上,眼眶微微泛红。这一年来,她守着这间空荡荡的屋子,守着这点滴的回忆,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每日晨起梳洗,洒扫庭院,为他灵前供奉香火,已成了她生命中唯一的仪式。
她低声说着这一年来的琐事,村东的李大爷添了孙子,村西的石桥前几日被雨水冲垮了,她自己新学了做一种梅花形状的酥饼,却总也做不出他喜欢的那个味道。
说着说着,青烟似乎也染上了愁绪,在眼前缭绕不去,熏得她眼睛发酸。灵位上“李珩”两个字渐渐模糊,与记忆中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容重叠在一起。
“阿珩,我好想你……”
话音未落,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晕眩猛地攫住了她。眼前的一切开始天旋地转,灵位、香炉、窗外的光影,全都化作了扭曲的色块,在她视野里疯狂旋转。耳边嗡嗡作响,那檀香的味道此刻也变得浓烈而刺鼻,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唔……”
她喉间溢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本能地伸手想扶住身前的供桌,却抓了个空。身体一软,整个人便朝着一旁的蒲团歪倒下去。意识抽离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听到了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以及一声遥远而模糊的惊呼。
“清婉妹子!清婉!”
张婶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阳春面,刚走到苏清婉家的院门口,便看到这令人心惊胆战的一幕。她手中的那碗面是特意给苏清婉做的,这孩子自从丈夫走后,整个人都瘦脱了形,瞧着就让人心疼。
“哎哟我的老天爷!”
张婶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那碗面“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汤水四溅。她也顾不上收拾,提着裙摆就冲进了灵堂。
“清婉!清婉你醒醒!你这是怎么了?”张婶半跪在地,小心翼翼地将苏清婉扶起来,入手却是一片冰凉。她探了探苏清婉的鼻息,尚有微弱的气息,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可看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张婶的心又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来人啊!快来人啊!苏家妹子晕倒了!”
张婶的嗓门向来洪亮,这一声呼救,几乎惊动了半个清溪村。
半个时辰后,苏清婉家的卧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她悠悠转醒,入眼是熟悉的青色帐顶,鼻尖萦绕着陌生的药香。她动了动手指,只觉得四肢百骸都使不上力气,头依旧昏沉得厉害。
“水……”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醒了醒了!王婆,清婉她醒了!”守在床边的张婶立刻惊喜地叫起来,手脚麻利地倒了一杯温水,小心地扶起苏清婉,喂她喝下。
温热的水滑入喉咙,苏清婉混沌的神志清明了些许。她这才看清,床边除了满脸关切的张婶,还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是村里唯一的郎中,兼着接生婆的王婆。
王婆正襟危坐,两根手指搭在她的皓腕上,双目微阖,神情专注。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此刻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
苏清婉心中一紧,挣扎着想坐起来:“王婆,我……我是不是得了什么恶疾?”
“诶,你别动,好好躺着。”张婶连忙按住她,“王婆医术高明,定能给你瞧好的。”
王婆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收回了手,那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在苏清婉苍白的脸上逡巡片刻,又若有所思地瞟了一眼她尚且平坦的小腹。她沉默得越久,苏清婉和张婶的心就悬得越高。
“王婆,到底怎么样啊?你倒是说句话,可急死个人了!”张婶忍不住催促道。
王婆终于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看向苏清婉,眼神复杂,有怜憫,有不解,还有一丝难以名状的意味。
“张家嫂子,你先别急。”王婆缓缓开口,声音不疾不徐,“清婉丫头这不是什么恶疾,倒也……不必开方抓药。”
一听不是恶疾,张婶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哎呀,那就好,那就好!我就说嘛,清婉年轻底子好,估摸着就是哀思过度,身子虚了些。”
苏清婉也稍稍放下心来,只当自己是悲伤过度,气血两亏。
然而,王婆接下来的话,却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小小的卧房内轰然炸响。
“她这不是病,”王婆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是喜脉。”
“喜……喜脉?”张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她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王婆,你莫不是老眼昏花,说胡话了?清婉她……她男人都走了一年了!”
苏清婉更是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懵了。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疯狂地叫嚣。她呆呆地看着王婆,似乎无法理解那两个字的含义。
王婆却不理会张婶的质疑,只是盯着苏清婉,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看穿。她伸出两根手指,沉声道:“脉象滑利,如盘走珠。依老身几十年的经验看,错不了。算日子,该有近两个月了。”
两个月……
这两个字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苏清婉的心上,将她最后一丝侥幸砸得粉碎。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比身上的孝衣还要苍白。
“不……不可能!”她猛地坐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眼前又是一阵发黑。她抓住王婆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对方的皮肉里,声音尖利而嘶哑,“这绝不可能!王婆,你定是诊错了!我夫君已经……已经去了一年了!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激动地语无伦次,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这不是喜悦的泪,而是恐惧、羞耻和绝望的泪。
守寡一年,却被诊出两个月的身孕。这传出去,她还有何面目立足于世?她如何对得起地下的亡夫?
“你再给我诊一次!你一定诊错了!”她哭喊着,几乎是在哀求。
王婆看着她几近崩溃的模样,再次叹了口气。她反手握住苏清婉冰冷的手,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坚定:“丫头,你冷静些。老身接生过的娃儿,比这村里的年轻人还多。是不是喜脉,我这手一搭便知,绝不会断错。”
她的话语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苏清婉浑身冰冷,彻骨的寒意从脚底一直窜到天灵盖。
不会错……
这三个字,宣判了她的死刑。
张婶也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苏清婉这副模样,心中又是惊疑又是心疼。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安慰的言语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这事……太荒唐,也太可怕了。
王婆站起身,从药箱里取出一包用油纸包好的山楂干,放在床头。
“你如今身子不比从前,情绪莫要太过激动,对腹中……不好。”她斟酌着用词,最后只是含糊道,“这山楂干能开胃,你若觉得恶心,便含上一片。好生休养吧。”
说完,她对张婶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同退了出去。
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苏清婉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她蜷缩在床榻上,双手死死地抱着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无边的恐惧和寒冷。
视线所及之处,是梳妆台上那面她与阿珩成亲时买的菱花铜镜。镜中的女子,面色惨白,双目空洞,满脸泪痕,陌生得让她自己都认不出来。
喜脉?
孩子?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缓缓移向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那里,真的有一个生命在孕育吗?一个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悄然到来的生命。
这不是阿珩的。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猝不及然地钻进她的脑海,瞬间让她如坠冰窟。她猛地缩回手,仿佛那片肌肤之下藏着什么可怕的怪物。
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年来,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守着灵堂,守着对亡夫的思念,别说与外男有何接触,就连与村里男人多说一句话都未曾有过。
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怎么就……怎么就凭空多出了一个孩子?
荒谬,惊悚,诡异。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色四合,将屋内的最后一丝光亮也吞噬殆尽。苏清婉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任由黑暗将她彻底淹没。
她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直到腹中传来一阵轻微的绞痛,才将她从麻木中惊醒。她撑着身子坐起,目光穿过黑暗,死死地盯着供奉着灵位的那个方向。
青烟早已散尽,香炉也冷了。
可她仿佛能看到阿珩温润的眉眼,正隔着生死与时空,静静地望着她。那目光里,没有责备,只有她熟悉的、无尽的温柔和……一丝她看不懂的悲伤。
“阿珩……”她喃喃自语,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没有人能回答她。
夜色深沉,苏清婉枯坐床沿,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忽然,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不可闻的声响从房梁上传来,像是木头被轻微踩踏的“吱呀”声。
她浑身一僵,以为是自己悲伤过度产生的幻听。可紧接着,那声音又响了一下,清晰无比。
这绝不是风声,也非鼠蚁。
在这死寂的深夜,在这间只有她一个活人的屋子里,这突如其来的异响,让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椎,瞬间爬满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