盏中信子

康泽院的围墙爬满青藤，像一道困不住心绪的绿网。夏叶总爱坐在长廊的石凳上，看阳光把廊柱的影子刻在地面，刻了又擦，擦了又刻。她的手边摆着一只缺了口的琉璃盏，是挚友孙貌送的，那人总怕自己不够好，送礼物时攥着盒子的手沁出冷汗，反复确认：“它盛得住月光，也盛得住……你的情绪吗？”

那时夏叶正站在躁狂的峰峦上。她的思维像被狂风卷起的柳絮，漫天乱飞却又觉得每一缕都攥着真理。她拍着孙貌的肩大笑，声音亮得惊飞了廊下的麻雀：“盛得住！我能让它开出花来！”那段日子，夏叶觉得自己是被神明吻过的人。她通宵不睡，在笔记本上写满密密麻麻的诗句，字迹潦草却带着灼人的温度；她拉着护工阿姨讲宇宙的奥秘，讲得眉飞色舞，仿佛伸手就能摘下星辰；她嫌康泽院的日子太慢，扬言要出院去闯一番天地，要写一部震古烁今的书，要让所有人都记住夏叶这个名字。

孙貌站在一旁，指尖绞着衣角，眉头拧成一个结。她怕夏叶累着，怕她的热情像燃得太旺的篝火，转眼就会烧尽成灰。她想劝，话到嘴边却变成小心翼翼的问句：“要不要……喝口水？”夏叶瞥了她一眼，嫌她聒噪，嫌她的焦虑像一层黏腻的蛛网，缠得人喘不过气。她猛地把琉璃盏往石桌上一放，脆响惊得孙貌浑身一颤。“你总是这样！”夏叶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住尾巴的猫，“畏首畏尾，什么都怕！你就不能像我一样，活得痛快一点吗？你可是我的朋友，怎么能活的这么怯懦！”

话出口的瞬间，夏叶看见孙貌的眼圈红了。可她来不及道歉，一股无名火又窜上来，她摔了笔记本，骂骂咧咧地冲进病房，留下孙貌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捡着散落的纸页，手指抖得厉害。

这样的暴躁来得快，去得更快。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夏叶就忘了自己为什么发火。她坐在空荡荡的病房里，看着窗外的云慢吞吞地飘，突然就觉得浑身的力气被抽干了。像是有人在她的骨头里灌了铅，重得她连抬手的劲都没有。琉璃盏被她抱在怀里，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她盯着那个缺口，突然就哭了。

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崩塌，一切又开始重新构造，但缺失了原本的一些色彩。

她写的诗句变成了废纸，那些豪言壮语成了天大的笑话。她觉得自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连好好活着都是一种奢望。食堂的饭菜端到面前，她嗅不到一丝香气；孙貌带着洗干净的笔记本来看她，她把头埋在被子里，不肯应声。孙貌不敢多说话，只是坐在床边，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像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兽。“没关系的，”孙貌的声音很轻，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慢一点，慢慢来。”

夏叶蜷缩着，眼泪把枕头浸湿了一大片。她想回应，喉咙却像被堵住一样，发不出半点声音。她觉得自己像一叶在浪涛里浮沉的小舟，刚刚被推上浪尖，转眼就被拍进谷底。阳光明明还在，却照不进她心里的角落。她甚至连抬手抱住孙貌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绝望像潮水一样，将自己淹没。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天。第三天傍晚，孙貌带来一束风信子，淡紫色的花瓣像一串串小小的铃铛。她把花插在琉璃盏里，缺口被花瓣遮住了大半。“护士说，风信子的花语是重生。”孙貌坐在她身边，声音温柔得像羽毛，“夏叶，你看，它在你的盏里开得很好。”

夏叶的目光落在那束花上。就在那一刻，像是有一缕微光，刺破了笼罩着她的阴霾。她的手指动了动，先是轻轻碰了碰花瓣，然后慢慢抬起手，握住了孙貌的手。孙貌的手还是凉的，带着她独有的、微微颤抖的温度。

“我……”夏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忘了那天……为什么要凶你。”

孙貌笑了，眼眶还是红的，却弯起了嘴角：“没关系，我知道的。”

风从长廊吹过，带着青藤的香气。琉璃盏里的风信子轻轻摇晃，像是在和夏叶一起，等待着下一次日出。夏叶知道，崩塌的世界还会重建，重建之后或许还会崩塌。但这一次，她的手里握着孙貌的手，她的琉璃盏里，盛着一束正在绽放的风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