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泽院的围墙爬满了青藤,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屏障,圈住了院里的雾,也圈住了雾里的人。孙貌总觉得这雾是冲自己来的,它黏在她的袖口、发梢,钻进她的骨头缝里,让她连呼吸都要反复掂量——刚才吸气是不是太急了?会不会吵到隔壁床的人?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很没教养?
她的床铺靠着窗,却总拉着厚厚的窗帘。窗帘布是灰蓝色的,像阴天的海。夏叶说那颜色像她最爱喝的蓝莓汁,孙貌却摇摇头,指尖绞着床单:“万一阳光晒进来,把墙皮晒裂了怎么办?护工会骂我的。”
夏叶是她的挚友,住在隔壁床,是康泽院里最不像病人的人。她患的是一个很不好的病,情绪像过山车,忽而冲上云霄,忽而跌入谷底。可哪怕在谷底时,她也会扯着嘴角对孙貌笑,说:“孙貌,你看窗外的云,今天像棉花糖。”
孙貌从不敢看。她怕看了云,就会想起云会飘走,飘走了就回不来了;怕想起自己昨天给夏叶递苹果,夏叶愣了两秒才接,是不是嫌弃苹果不甜?是不是觉得她很麻烦?这些念头像细小的针,密密麻麻扎在她的心上,让她整夜整夜地失眠。
她总在复盘。复盘早上和护工的对话,每一个字都要嚼碎了分析;复盘夏叶无意间皱起的眉头,猜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复盘病友们聊天时的笑声,琢磨那笑声里有没有藏着对她的嘲笑。她把自己缩成一团,像一只受惊的蜗牛,壳是她用“我不够好”“我会搞砸一切”织成的,又重又冷。
有一次,院里组织手工课,教大家做风铃。夏叶拉着她的手要去,孙貌却往后缩,指尖冰凉:“我不行的,我手笨,做出来的风铃肯定很难看,大家会笑话我的。万一剪绳子的时候剪到手,还要麻烦护工,还要花钱买药……”
她越说声音越小,头埋得越低,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怕夏叶不耐烦,怕夏叶觉得她扫兴,怕夏叶从此不喜欢她了。安全感对孙貌来说,是攥在手里的沙,她越用力,沙流得越快。她需要被喜欢,需要被接纳,像植物需要阳光和水。可她又不敢伸手去要,怕伸出手,得到的是拒绝。
夏叶没说话,只是蹲下来,和她平视。那天夏叶的情绪很平稳,眼神像温温的泉水。她轻轻握住孙貌的手,把一根彩色的绳子放在她掌心:“我们一起做。做坏了也没关系,大不了挂在我们床头,当独一无二的宝贝。”
孙貌的手抖得厉害,剪绳子时,剪刀“咔嚓”一声,剪歪了。她的脸瞬间白了,眼泪掉了下来:“你看,我就是不行,我什么都做不好……”
夏叶却拿起那根歪歪扭扭的绳子,又拿起一片银杏叶穿上去:“你看,这样不是更特别吗?像小月牙。”
风铃做好了,挂在两人的床头。风吹过的时候,会发出“叮铃叮铃”的声音,不算清脆,却很温柔。孙貌躺在床上,听着风铃的声音,还是忍不住想:这声音会不会太吵?会不会影响别人休息?
她的世界里,到处都是潜在的危险。喝水怕呛到,走路怕摔跤,说话怕得罪人。她把这些危险无限放大,放大到生死的地步——万一呛到了,窒息了怎么办?万一摔跤了,骨折了怎么办?万一得罪人了,被人记恨了怎么办?
于是她开始回避。回避手工课,回避病友的聚会,回避走廊里的笑声。她缩在灰蓝色的窗帘后面,像一只躲在阴影里的小兽。夏叶情绪高涨的时候,会拉着她去院子里晒太阳。孙貌却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看周围的人。
“你看那朵向日葵,”夏叶指着不远处的花坛,“它总是朝着太阳,不管有没有乌云。”
孙貌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那朵向日葵开得金灿灿的,在雾里格外显眼。她忽然想起昨天,夏叶情绪低落,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哭,她想递一张纸巾,却犹豫了很久——会不会打扰她?会不会让她更难过?最后,她还是没敢递。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脏揪紧了。她整夜都在想,夏叶会不会觉得她很冷漠?会不会不再喜欢她了?
第二天,夏叶醒过来,看见孙貌趴在床边,眼睛红肿,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巾。
“我……我昨天想给你递纸巾的,”孙貌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怕你嫌弃我……我怕你不喜欢我了……”
夏叶愣住了,随即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那天的雾散了一些,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孙貌的头发上,像撒了一把碎金。
“孙貌,”夏叶说,“你知道吗?双向情感障碍的人,就像在冰火两重天里来回走。可你是我在冰天雪地里,捡到的一颗小太阳。”
孙貌愣住了,眼泪掉得更凶了。
“你的手很巧,”夏叶拿起床头的风铃,“这个风铃,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你递的苹果很甜,”夏叶说,“我愣了两秒,是因为我在想,怎么会有人这么好,把最甜的苹果递给我。”
“你没有麻烦任何人,”夏叶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钥匙,“你只是太怕自己不够好,可你不知道,你已经很好了。”
风铃又响了,叮铃叮铃。孙貌抬起头,看向窗外。雾还没完全散,可那朵向日葵,正朝着阳光的方向,开得热烈而明亮。
她忽然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好好看过太阳了。她慢慢伸出手,拉开了窗帘。阳光涌进来,落在她的脸上,暖暖的。她眯起眼睛,看见夏叶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原来,雾不会一直停留在一个地方。原来,阳光不会因为她的害怕,就不来了。原来,她不需要那么小心翼翼,也可以被喜欢,被接纳。
孙貌的嘴角,轻轻扬起了一个弧度,似风吹过湖面,漾起的涟漪。像那朵向日葵,终于朝着太阳,露出了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