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人梦境训练后的第三天,张桂源在晨练时崴了脚。
不严重,只是落地时角度稍有偏差,脚踝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手指紧紧按住痛处。
“别动。”
声音从身后传来,平静而果断。姜稚月已经蹲在他身边,训练服的下摆扫过地面沾上些许灰尘。她没看他,只是伸手握住他的脚踝——她的手指微凉,掌心却有熨帖的温度。
“这里?”她按了按某个位置。
张桂源倒抽一口冷气:“嗯……”
“韧带轻微拉伤。”她迅速判断,抬头看向围过来的其他人,“官俊辰,去我办公室拿急救包,左边第二个抽屉。左奇函,打电话给医务室。其他人退开,给他留出空间。”
指令清晰,不容置疑。训练室在短暂的骚动后恢复秩序,只有陈浚铭还站在原地,小声问:“姜老师,你学过医啊?”
姜稚月没回答。她专注地检查伤势,手指在红肿处轻轻按压,手法专业得像做过千百次。张桂源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忽然想起三天前的那个梦境——她的腰在他掌心的弧度,她呼吸的频率,她睫毛擦过他下颌时那羽毛般的触感。
耳根开始发烫。
“痛吗?”她问,抬眼看他。
张桂源慌乱地移开视线:“还、还好。”
“撒谎。”姜稚月淡淡地说,从官俊辰手里接过急救包,“你的心率从刚才的85跳到110,瞳孔也有轻微放大——这是疼痛的生理反应。”
她开始处理伤口,冰敷、包扎、固定。动作又快又稳,白色绷带在她指间缠绕出整齐的纹路。张桂源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问:“你以前经常处理这种伤吗?”
姜稚月的手顿了顿。
“……嗯。”
“给谁?”
这次她没有回答。她只是低头继续包扎,直到打好最后一个结,才轻声说:“给一个很重要的人。”
说完,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今天别练了,休息。明天如果还肿,告诉我。”
她转身要走,张桂源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很轻的力道,只是指尖虚虚地圈住她纤细的腕骨。姜稚月停下脚步,低头看向他握住自己的手。
“还有事?”
张桂源张了张嘴。他其实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是本能地不想让她走。三天了,那个梦境的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海里反复重播,而她醒来后那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像一盆冷水浇在滚烫的炭火上。
“那天……”他艰难地开口,“梦里的那个笑,是真的吗?”
姜稚月静静地看着他。晨光从训练室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她琥珀色的瞳孔里折出细碎的光。
“张桂源。”她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梦境是数据构成的幻象。但笑容是真的——我确实被你逗笑了。”
她抽回手,指尖在他掌心留下转瞬即逝的温度。
“但那只是对一个有趣反应的反馈,不代表什么。别想太多。”
她走了,白大褂的衣角消失在门口。
张桂源坐在原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旁边传来左奇函的声音:“她总是这样,对吧?给你一颗糖,再提醒你这糖是有保质期的。”
“至少她给了糖。”张桂源低声说。
左奇函在他身边蹲下,递给他一瓶水:“是啊,至少给了。所以更难受——明明尝过甜味了,却被告知只能尝这一次。”
训练室重新恢复训练的声音。音乐响起,脚步声、呼吸声、汗水滴落声交织成熟悉的背景音。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每个人都在用眼角余光瞥向门口,瞥向监控摄像头,瞥向那个空着的位置。
直到午休时间,姜稚月都没有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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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时,食堂的气氛有些微妙。
A组和B组自发地坐在了两张相邻的桌子上——自从公演分组公布后,这种无形的界限就开始形成。但今天,这条界限有些模糊。
“你们说,”陈浚铭咬着筷子,眼睛盯着B组那边,“姜老师现在在干什么?”
“整理数据吧。”杨博文推了推眼镜,“上午的训练录像,梦境系统日志,还有桂源的伤情报告——她的工作量不小。”
“可她也没吃饭啊。”官俊辰温和地插话,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个空着的餐盘上。他今天特意多打了一份红烧排骨,但现在那份排骨正慢慢变凉。
李煜东小声说:“我……我早上看到她在办公室吃止疼药。她按着太阳穴,脸色很白。”
这句话让两张桌子都安静了下来。
张奕然放下筷子:“我去看看。”
“我也去。”张桂源立刻起身,脚踝的刺痛让他踉跄了一下。
左奇函扶住他:“你这德行去添乱吗?坐下。”
“可是——”
“我去吧。”王橹杰忽然开口。他平时很少主动揽事,此刻却站起身,从官俊辰那里接过那份已经凉了的餐盘,“她对我最没防备。”
这话有点伤人,但确是事实。在所有人里,王橹杰是存在感最低的那个——他不像张桂源那样炽热,不像左奇函那样锋利,不像张函瑞那样会撩拨,不像官俊辰那样温柔。他只是安静地观察,安静地练习,安静地坐在角落写词。
但也正因为这种安静,姜稚月对他反而最自然。指导他时不会刻意保持距离,听他弹琴时会不自觉地放松肩膀,甚至有一次深夜,王橹杰去训练室拿落下的耳机,发现她在那里——不是工作,只是坐在钢琴前,弹一首很老的曲子。
她看到他,没有慌乱,只是说:“吵到你了?”
王橹杰摇头,在她旁边坐下。她继续弹,他安静地听。那晚他们没说话,但离开时,她对他笑了笑,说“晚安”。
那是她少有的、不带任何专业面具的笑容。
王橹杰端着餐盘走到姜稚月的办公室外。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极轻的键盘敲击声。他敲了敲门。
“请进。”
推门进去,姜稚月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电脑屏幕亮着,上面是复杂的代码和数据流。她脸色确实很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王橹杰?”她睁开眼睛,有些意外,“有事吗?”
“午饭。”他把餐盘放在桌上,言简意赅。
姜稚月看了看已经凉掉的饭菜,又看看他:“谢谢。但我不饿。”
“你早上吃止疼药了。”王橹杰说,不是疑问句。
姜稚月顿了顿:“李煜东告诉你的?”
“嗯。”王橹杰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没有要走的意思,“偏头痛?”
“……老毛病了。”
“多久了?”
姜稚月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你这是在审问我吗?”
她的笑容很淡,带着疲惫,但王橹杰发现,她对他笑的时候,眼睛是微微弯起来的——不是那种礼貌的弧度,是真实的、放松的。
“不是审问。”他认真地说,“是关心。”
空气安静了几秒。窗外的阳光在桌面上移动,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七年。”姜稚月最终回答,声音很轻,“从……那件事之后,就开始了。”
王橹杰知道她说的“那件事”是什么——那个重要的人受伤,她没能保护好他。他没有追问细节,只是问:“药有用吗?”
“治标不治本。”
“那什么能治本?”
姜稚月沉默了。很久,她才说:“时间。或者……新的记忆覆盖旧的。”
她说这话时,目光落在窗外。训练基地外是上海繁华的街景,车流如织,人潮涌动。但她看着那些,眼神却像是穿过它们,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王橹杰忽然很想知道,七年前的她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穿着训练服,在镜子里一遍遍纠正动作?是不是也会在深夜的练习室弹琴?是不是也会对某个人笑,那种真实的、眼睛弯起来的笑?
“吃饭吧。”他说,把筷子递给她,“凉了不好吃。”
姜稚月接过筷子,夹起一块排骨。她吃得很慢,但确实在吃。王橹杰就坐在对面,安静地看着她吃。
“你不回去吃饭吗?”她问。
“不饿。”
“撒谎。”姜稚月学他刚才的语气,“你的胃在叫。”
王橹杰愣了愣,然后很轻地笑了——他很少笑,但这个笑容很真实,露出一点虎牙尖:“被你发现了。”
他笑起来的样子,有种少年特有的干净。姜稚月看着他,忽然说:“你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很像一个人。”
“谁?”
“我弟弟。”姜稚月说完,自己都怔了一下,像是意外于这个脱口而出的答案,“如果他还活着,应该也像你这么大了。”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王橹杰看着她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神,心脏某处抽紧。
“对不起,我不该——”
“没事。”姜稚月打断他,重新拿起筷子,“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但她没有再吃。只是盯着餐盘里的饭菜,眼神空空的。
王橹杰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擅长写词,擅长用文字构建世界,但此刻所有语言都显得苍白。最后,他做了一件自己都没料到的事——他伸出手,很轻地,碰了碰她的手背。
只是一下,像蝴蝶停驻,旋即飞走。
姜稚月抬起头。
“虽然我代替不了你弟弟。”王橹杰说,声音很稳,但耳根是红的,“但如果你需要一个……需要一个人偶尔对你笑,我可以。”
他说得笨拙,但真诚得让人心疼。
姜稚月看着他,看着这个平时总是沉默的少年,此刻红着耳朵说出这样的话。她忽然觉得,这三个月,可能比她想象中更难熬。
不是难熬在工作的繁重。
是难熬在这些少年,一个接一个地,用最赤诚的方式,敲打她早已冰封的心门。
“谢谢。”她最终说,声音有点哑,“谢谢你,橹橹。”
那天下午,王橹杰回到训练室时,所有人都看向他。
“她吃了吗?”官俊辰第一个问。
“吃了。”王橹杰简短地回答,走到自己常待的角落坐下。
左奇函走过来,递给他一瓶水:“你跟她说什么了?去了这么久。”
王橹杰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才说:“聊了点以前的事。”
“什么事?”张桂源立刻追问。
王橹杰抬眼看他,又看看周围一双双写满关切的眼睛。他沉默了几秒,选择性地回答:“她有个弟弟,如果还活着,和我们差不多大。”
训练室安静下来。这句话里蕴含的信息太重,重得每个人都感到了那份沉甸甸的疼痛。
李煜东的眼圈又红了:“所以她才对我们这么好……”
“不全是。”杨博文冷静地分析,“她对我们的好有专业成分,是工作。但那些额外的——比如记得每个人的伤,比如熬夜调整编舞,比如明明自己不舒服还来照顾桂源——那些不是工作。”
“那是什么?”陈思罕小声问。
张函瑞靠在镜子上,声音轻轻的:“是愧疚,也是希望。她没能保护好弟弟,所以拼了命想保护我们。她希望我们能平安长大,完成她弟弟没能完成的梦想。”
这个解读太精准,精准得让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
张桂源低头看着自己脚踝上的绷带。白色纱布缠得很整齐,是她的手法。他突然想起她包扎时低垂的睫毛,想起她说“给一个很重要的人”时的语气。
那个“很重要的人”,是她的弟弟吗?
还是……另有其人?
他不敢想,也不愿想。只是心里某个地方,又酸又胀,像塞满了浸水的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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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训练照常进行,但姜稚月没有出现。工作人员说她去开项目会议了,晚上才能回来。
没有她在的训练室,像少了某种关键的调味剂。音乐还是那个音乐,镜子还是那些镜子,汗水还是那些汗水,但就是……不对味。
直到傍晚,左奇函在去录音棚的路上,在楼梯间遇到了她。
她正靠在墙上,闭着眼睛,脸色比上午更差。手里拿着一瓶水,但瓶盖还没拧开。
“姜老师?”左奇函停住脚步。
姜稚月睁开眼,看见是他,想扯出一个笑,但失败了:“左奇函啊……去录音?”
“嗯。”左奇函走近几步,“你又头疼了?”
“有点。”她承认得很干脆,大概是太难受了,连掩饰的力气都没有。
左奇函接过她手里的水瓶,拧开,递回去。她接过去喝了一口,手指都在抖。
“你这样不行。”左奇函皱起眉,“去看过医生吗?”
“看过。说是神经性头痛,压力大就会犯。”姜稚月闭了闭眼,“老毛病了,习惯了。”
她说“习惯了”的语气,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左奇函心里某个地方被狠狠揪了一下。
“我送你回房间休息。”
“不用,我一会儿还有个会——”
“取消。”左奇函打断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强硬,“或者我帮你请病假。”
姜稚月抬眼看他。少年平时总是懒洋洋的,带着rapper特有的疏离感,但此刻他的眼神很认真,甚至有点凶。
“左奇函,你——”
“我知道我没立场管你。”左奇函说,声音低下来,“你是老师,我是学生。你三个月后会走,我会留在这里。这些我都知道。”
他往前走了一步,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睫毛的颤动。
“但至少现在,至少这一刻,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而你现在需要休息——这个判断,是基于常识,不是基于立场。”
他说得有理有据,姜稚月竟然无法反驳。
最后她妥协了:“……那麻烦你送我回办公室,我趴一会儿就好。”
左奇函没再坚持。他扶着她——很克制的扶法,只是虚虚地托着她的手臂,把她送回办公室。她办公室里有张小小的折叠床,是加班时用的。
“躺下。”他命令道。
姜稚月躺下,左奇函从柜子里找出条薄毯给她盖上。做这些事时,他的动作有点笨拙,但很仔细。
“你挺会照顾人的。”姜稚月闭着眼睛说。
“我有个妹妹。”左奇函在床边坐下,“她身体不好,小时候经常是我照顾她。”
姜稚月睁开眼,看着他。少年侧脸在夕阳余晖里镀上一层金边,平时锐利的轮廓此刻显得柔和。
“你妹妹现在怎么样?”
“好了。”左奇函说,“去年做了手术,现在能跑能跳了。所以她让我去追自己的梦想,说‘哥哥你也该为自己活一次’。”
他说这话时,唇角有很浅的笑意。那是姜稚月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温柔的表情。
“所以你来了这里?”
“嗯。”左奇函看向她,“但来了之后才发现,梦想比想象中重。压力、竞争、不确定性……有时候半夜醒来,会怀疑自己到底行不行。”
姜稚月安静地听着。
“然后你来了。”左奇函继续说,声音很轻,“你告诉我,声音是我自己的,为什么要让别人定义好坏。你让我一遍遍重唱那个高音,直到我自己觉得‘嗯,这样不错’。你知道吗,那是第一次,我觉得唱歌不是任务,是……表达。”
他说完,办公室陷入安静。窗外的夕阳一点点沉下去,房间里光影流转。
“左奇函。”姜稚月忽然叫他的名字。
“嗯?”
“转过来。”
左奇函转过头。下一秒,他整个人僵住了——
姜稚月伸出手,很轻地,碰了碰他的脸颊。指尖微凉,在他滚烫的皮肤上停留了一瞬。
“你妹妹说得对。”她说,声音因为疲惫而有些沙哑,“你该为自己活一次。但活的时候,也要记得偶尔停下来,听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不是粉丝想听的声音,不是公司想要的声音,是你自己真正想表达的声音。”
她的手收回去,重新闭上眼睛。
“我睡一会儿。你……去录音吧。别耽误训练。”
左奇函坐在原地,很久没有动。脸颊上被她碰过的地方,像被烙铁烫过,热得发疼。
他最终站起身,轻手轻脚地离开办公室,关上门。
走廊里,他靠在墙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那里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很轻,很凉,但在他心里烧起了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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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姜稚月醒来时,头痛已经缓解了大半。
办公室里只开了一盏小台灯,昏黄的光晕里,她看见自己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保温桶。下面压着一张字条:
【红豆粥,俊辰煮的。记得吃。
——桂圆、zqh、lulu、俊辰、奕然、函瑞、博文、思罕、玮辰、瓜瓜、浚铭、煜东、汉堡】
十二个人的名字,一个不少。字迹各不相同,有的工整,有的潦草,有的还画了小小的涂鸦。
姜稚月打开保温桶,粥还温着,红豆煮得软烂,米粒晶莹。她舀了一勺送进嘴里,甜度刚好,是她喜欢的程度。
吃着吃着,她忽然笑了。
笑着笑着,眼眶又湿了。
这些少年啊……一个个的,用最笨拙的方式,往她冰封的世界里塞火柴。
一根,两根,三根。
渐渐汇成一小簇火苗。
温暖得让人想哭。
她吃完粥,洗干净保温桶,走到窗边。训练基地的灯火通明,她能看见舞蹈室还亮着灯,能听见隐约的音乐声。
那些少年还在练习。
为了梦想,为了未来,也为了……也许为了她说过的一句“你可以更好”。
姜稚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左奇函滚烫的目光,王橹杰笨拙的触碰,张桂源小心翼翼的试探。
还有十二双眼睛,亮晶晶的,写满赤诚。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给项目组发了条消息:
【申请延长梦境测试周期,建议延长至六个月。理由:练习生数据进步显著,但情感共鸣模块需更长时间调试以达到最优效果。】
发送。
然后她关掉手机,重新看向窗外。
月光很亮,洒在上海的夜色里,像一层糖霜。
而她忽然觉得,也许可以试着,尝一点甜。
哪怕知道糖霜会化。
至少此刻,月光很美。

作者有话说全部都是私设,有的人和现实中完全不一样,但我写的时候加了自己的想法,大家有喜欢的点可以提,下一章继续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