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滴落在训练室的地板上，溅开深色的圆点。
张桂源结束最后一组wave，胸腔起伏着，抬眼看向镜子——然后整个人顿住了。
镜中倒映的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影。
不是工作人员熟悉的姿态，也不是老师严肃的身影。她斜倚着门框，白色训练服松松罩在身上，头发随意束成高马尾，几缕碎发落在颊边。正垂眼看着手里的平板，睫毛在顶灯下投出小扇子似的阴影。
最先注意到异常的是王橹杰。他正戴着耳机练声，余光瞥见张桂源僵住的背影，指尖在钢琴键上停住，摘下一侧耳机。接着是左奇函，擦汗的动作停在半空，毛巾还搭在脖颈上。
训练室里十二个人的呼吸声，在某个瞬间达成了诡异的同步。
“继续。”
张奕然打破沉默，作为队长他最先回过神。但声音里的迟疑泄露了他的惊讶——监控系统显示，这层楼此时应该只有他们十二个人。
姜稚月就在这时抬起头。
那双眼睛——后来很久以后，当张桂源试图向官俊辰描述那一幕时，都会卡在“眼睛”这个词上。该怎么形容呢？不是单纯的漂亮，而是……像把整个夏天的黄昏都揉碎了装进去，琥珀色的瞳孔在光下流转着蜜糖般的光泽，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张元英那种精致到近乎梦幻的稠丽感，可眼神却是沉静的，沉得像深夜的海。
“大家好。”她开口，声音清冽得像山涧撞石，“我是新来的梦境测试员，姜稚月。”
她走进训练室，脚步很轻，白色运动鞋在地板上没发出什么声音。可每一步都像踩在某种无形的节奏上，所有人的视线不自觉跟着她移动。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会负责全息梦境训练系统的适配调试。”她在训练室中央站定，目光扫过全场，“有什么问题现在可以问。”
短暂的沉默。
然后陈浚铭小声嘀咕：“好年轻啊……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大。”
站在他旁边的李煜东立刻用手肘碰了他一下，脸有点红——他总是这样，容易紧张，怕说错话。姜稚月的目光却已经转向了他们这边。
“陈浚铭，十六岁，舞蹈爆发力强但耐力不足，上周耐力测试比平均线低15%。”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李煜东，十五岁，vocal音域跨度大但中音区稳定性不够，上个月测评时在G4到A4区间有三次轻微走音。”
两个年纪最小的瞬间睁大眼睛。
她继续点名，像在念一份早已熟记于心的档案。
“官俊辰，十七岁，团队协调者，舞蹈动作标准度最高但缺乏个人特色。魏子宸，十六岁，学习速度快但细节处理粗糙。陈思罕，十六岁，乐感好，表情管理出色，但体能是短板。”
被点到名字的人表情各异——官俊辰依旧温和地笑着，但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魏子宸摸了摸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陈思罕则眼睛一亮，像被夸奖的小动物。
“聂玮辰，十七岁，主舞，力量控制需要更精细。杨涵博，十六岁，综合能力均衡但缺乏记忆点。”她顿了顿，看向另一边，“张函瑞，十七岁，主唱，音色有辨识度但高音区依赖技巧过多，情感投入不足。”
张函瑞挑了挑眉——很少有人这么直接地指出他的问题，通常大家只会夸他“唱得好”。他歪了歪头，露出那种惯有的、介于纯真和撩拨之间的笑容：“那姜老师有办法帮我改进吗？”
“有。”姜稚月回答得干脆，“但需要你愿意放下‘这样唱很安全’的惯性。”
张函瑞的笑容淡了些，眼神认真起来。
“杨博文，十七岁，舞蹈线条干净利落，但过度依赖肌肉记忆，临场应变数据偏低。”她看向推眼镜的少年，“你昨晚加练到凌晨两点，系统监测到你的肌肉疲劳指数已经到达黄色警戒区。”
杨博文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你调了我的个人数据？”
“我是测试员，有权限查看所有训练数据。”姜稚月语气不变，“建议你今晚十点前休息，否则明天膝盖旧伤复发的概率会增加40%。”
她转向最后几个人。
“张奕然，十七岁，队长，负责但容易给自己过大压力。左奇函，十七岁，rapper，flow有创意但咬字有时会吞音。”她的目光终于落在张桂源身上，停留的时间比其他人长了那么零点几秒。
“张桂源。”她念他的名字，声音里有什么不一样了——更轻，更像耳语，“十七岁，主舞。你的问题不在技术。”
张桂源喉结滚动：“那在哪儿？”
训练室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风声。所有人都看向他们。
姜稚月走近一步。距离近得张桂源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像雨后青草又像某种药草的味道。她抬眼看他，琥珀色的瞳孔里映出他有些狼狈的倒影。
“在‘怕’。”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你怕让所有人失望，怕一次失误就否定所有努力。所以每次solo part前0.5秒，你会无意识屏息——这个习惯在普通舞台上不明显，但在全息梦境里会被放大成致命漏洞。”
张桂源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这个细节，连最严苛的舞蹈老师都没发现。
“还有。”姜稚月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你左肩有旧伤，阴雨天会疼。但你从不跟队医说，因为怕被限制训练量。”
说完，她退后一步，重新面向所有人，仿佛刚才那私密的对话从未发生。
“今天只是熟悉。第一次正式梦境接入在三天后，内容是‘万人演唱会突发状况模拟’。请各位做好准备。”
她转身离开，马尾辫在空中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
训练室的门轻轻合上。
长达一分钟的沉默。
“我去……”陈浚铭第一个出声，“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系统数据吧。”杨博文推了推眼镜，但语气不太确定，“但连桂源的旧伤都知道……那不在常规监测范围内。”
张桂源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按了按左肩。确实，今早起来时那里有隐隐的酸痛，但他谁也没说。
官俊辰走过来，温和地问：“没事吧？”
“没事。”张桂源摇头，目光还盯着那扇紧闭的门。
“她很厉害。”左奇函忽然说，声音里带着rapper特有的、慵懒又敏锐的调子，“但你们发现没——她介绍自己的时候，说的是‘梦境测试员’，不是‘老师’。她在刻意保持距离。”
王橹杰重新戴上耳机，指尖在琴键上随意按了几个音：“而且她看我们的眼神……不像在看活人。”
“什么意思？”李煜东小声问。
“像在看数据。”王橹杰说，“或者……标本。”
这句话让训练室的气温骤降了几度。
张奕然拍了拍手：“好了，别瞎猜。既然是公司安排的人，就好好配合。还有三天第一次梦境训练，都打起精神。”
训练重新开始，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镜子里，十二个人的动作依旧标准，汗水依旧挥洒，但每个人的眼角余光，都不自觉瞥向那个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
张桂源在做一个跳跃动作时，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然后猛地想起她的话，强迫自己在那0.5秒里吐气。
落地时比平时稳。
他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很想快点到三天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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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控室里，姜稚月调出十二个人的实时数据流。屏幕上，心跳、体温、肌肉负荷、情绪波动……所有指标都以曲线和数字的形式跳动。
她的手指在张桂源那一栏停住。
“恐惧指数：85（偏高）。肩部旧伤负荷：黄色警戒。”
她调出历史数据，对比三个月前的记录——那时张桂源的恐惧指数还在70左右徘徊，肩伤负荷更是从未达到警戒线。
“训练量增加了30%。”她低声自语，“但进步速度只有15%。他在用身体透支换进度。”
她打开一个新的文档，输入标题：《四代练习生梦境适配方案（初稿）》。
在第一行，她写下：
1. 张桂源：需建立“失误安全区”概念，通过梦境模拟失控场景并安全着陆，降低完美主义焦虑。注意左肩旧伤监控。
往下，她一个个写：
2. 左奇函：需强化“声音归属感”，通过梦境剥离外界评价，回归发声本源。注意咬字肌肉群的过度紧张。
3. 李煜东：需构建“容错空间”，通过梦境体验失误后的非灾难性后果。注意敏感特质引导向舞台表现力而非自我批判。
写到官俊辰时，她停顿了一下。
4. 官俊辰：需激发“个人棱角”，通过梦境强制脱离团队角色，体验纯粹自我表达。注意过度承担导致的隐性耗竭。
她写得很快，对每个人的分析都精准得像手术刀。但写到第十二个时，她停下了。
监控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脸上，睫毛的阴影在眼下颤动。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腕——那里有一道很淡的白色疤痕，像长期佩戴某种仪器留下的印记。
她轻轻按了按那道疤，然后继续打字：
12. 全体：需注意梦境与现实的边界维护。测试员不得过度介入个人情感领域。
写完最后一句，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训练室的监控画面里，十二个少年还在挥汗如雨。张桂源正在纠正一个动作，官俊辰在旁边示范，左奇函靠在镜子上喝水，李煜东小声哼着调子，陈浚铭和陈思罕在开玩笑，张函瑞对镜子练习表情，杨博文在平板上记录什么，王橹杰的琴声隐约传来，聂玮辰和魏子宸在练双人配合，杨涵博在拉筋。
生机勃勃，又脆弱得不堪一击。
就像当年的他们。
姜稚月睁开眼，关掉监控画面。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她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微微晃动。
像月光下的海，表面平静，深处暗涌。
她起身，走到窗边。训练基地的窗外是上海繁华的夜景，霓虹灯连成一片流动的光河。
三个月。
足够建立连接，也足够在离开时，把伤害降到最低。
她这样告诉自己。
但当她转身准备离开监控室时，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瞥向那个已经暗下去的屏幕。
仿佛还能看见，张桂源在镜子里寻找什么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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